五位光 五

信濃國位處深山之中。當時,公房卿正自京都下鐮倉,循上道經相模行至武藏上野,朝信濃國鹽田莊而行。

據傳,鹽田莊乃北條義政隱棲之地。

原本是為盡覽《古今和歌集》中歌詠的淺間山而踏上這段旅程,但途中興致卻被吸引到其他地方去了。公房卿乃文官家系出身,再加上家中又以儒學為業,自幼便對地方志、歷史和宗教信仰懷有濃厚興趣。

抵達鹽田莊稍事逗留後,年少的公房卿復沿千曲川而行。雖說是旅行,但按其公家身份,不難想見應非聲勢浩大的大名旅行,沿途過的想必也是以石為枕、以地為床的日子。

公房卿告知巡查,抵達松原一帶時,也不知是何故,自己突然想入山走走,因此便披荊斬棘,踏入了無路可走的山中。他還表示,也不知此山為何名。

甲斐信濃山巒眾多,來自他國者,根本無從分辨。但自出山後便行至諏訪分析,應是蓼科山或天狗嶽等自巨石山巔進入的山。

公房卿沿途斬草撥木,循獸道而行,走了好一段後,視野豁然開朗。原來他尚未下山, 但此處似是一片濕地。積水處處可見,草木巖水亦不見任何雕鑿痕跡,看來應是一片人跡未至的荒地。與其說是山中,毋寧像是天涯海角才可見到的景致。

公房卿當時作如此感想。他就那麽茫然眺望了半晌,直到夕陽西下。周遭先是徐徐轉為茶褐色,待西方天際化為一片通紅,夜幕也隨之低垂。就在此時,在這片黃昏景致中,公房卿突然憶起那遺忘經年的情景。發光的女子、發光的鳥,伏跪於地上的父親——思及此處,他不由得失聲呐喊。

這也是理所當然,與次郎心想。常言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三四歲的娃兒已具備完整人性。自那時起便占據腦海一隅的長年記憶,突如現實景色般浮現眼前,豈不教人驚訝?

而且,還是如此偶然。

試著想象公房卿當時的心境,與次郎不由一陣頭暈目眩。不知那感覺是猶如進入一幅錦繪中神遊,還是猶如遇見讀本中的人物?

想必是場難忘的奇遇。

不過,這不僅是場奇遇。公房卿踏入這片荒地四處觀望。理所當然,當時的場所與情景在記憶中已不復鮮明。但無論如何,還是該仔細確認一番。

或許,那只不過是誤判吧?與次郎心想。畢竟看起來相似的地方多不勝數,除非有什麽特征,否則生在哪兒的草木,看上去都是一個樣子。

公房卿在這片黃昏下的濕地上徘徊,但接下來映入眼簾的東西看得他瞬間渾身僵硬。不僅一步也走不得,仿佛是讓鬼壓住了似的,連呼吸也停了。

在漸趨昏暗的荒地另一頭,竟有一片藍光,看上去既非火焰,也不是某種反射。只見那光有如戲裏的樟腦火般,閃現出藍白相間的顏色。

和當時一樣——出於直覺,公房卿如此心想。他指的當然是兒時見到的女人和鷺鳥所發的光。

光裏出現了兩個人影,一個發著藍白色的光芒,另一個則是從頭到腳一片漆黑。漆黑的人影靜悄悄地走向動彈不得的公房卿,低頭深深鞠了個躬,接著便報上名字:“——在下乃熊野權現之仆傭,名叫八咫鴉。”

此時,濕地已為濃濃黑夜籠罩,而這八咫鴉更是漆黑得有如渾身塗了墨。

八咫鴉又說道:“這位即是遠自太古便定居此處的青鷺。”

“吾乃奉侍諏訪大神的南方鷺。”發著光的是個女人的身影,而且正是當年那女人。

自此時起,公房卿對自己的記憶便無半點存疑。他亦向劍之進表示,即使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女人當時的面容,對他來說至今仍記憶猶新。

當時四下已是一片黑暗,名為八咫鴉的男子雖是一片漆黑,女人卻綻放著藍白光芒,容貌也被映照得一清二楚。

至於被問及此女人生得是什麽模樣,公房卿僅表示不知該如何以言語形容,但就是能清晰憶起。

“與大人闊別多年,”八咫鴉說道,“今見公房大人長得如此健壯,在下甚感欣慰。只不過大人實不宜前來此地。”他說,“此處有其他神明駐居。大人既已於安居他界,便萬萬不該踏足此地。”

鈴——話畢,八咫鴉便搖了一聲鈴。聽見鈴響,原本加諸自己身軀的束縛頓時解開,公房卿立刻不省人事地倒向地面。只是在暈厥前的一瞬間,他再次看見了那只朝夜空飛去的發光青鷺,於遼闊的夜空中漸行漸遠。

清醒時,公房卿發現自己竟然倒臥於杖突山麓一名為舟渡石的巨巖旁。此後,公房卿便終止旅程,打道回府。

聽完劍之進這番陳述,老人先是沉默了半晌。端坐老人身旁的小夜也同樣閉口不語。

“敢問此事究竟該如何解釋?”劍之進誠惶誠恐地詢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