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97年 初冬(第4/16頁)

優希抽空跟內田女土打聽了一下癡呆症病室的情況。正如笙一郎所說,醫院準備撤掉癡呆症病室。內田女士說,為了減少虧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優希除了檢討自己因為長期休假沒有照顧好患者以外,沒有強調自己連續失去兩位親人的不幸。

內田女士說:“癡呆症患者住院的時間不會很長了,我們就在這段時間裏把他們照顧得好一些吧。”

麻理子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腿腳不聽使喚了,坐上了輪椅,但上身還能很好地活動,面部表情也很豐富。認出是優希以後,眼睛潮濕了,伸開雙臂叫起媽媽來。麻理子最近食欲一直不好,但在優希的護理下,這天的晚飯一點兒沒剩。

從第二天開始,優希恢復了以前的生活。她希望通過工作忘掉悲痛和失落感。

四天以後,優希上後夜班。接班以後,她連口氣都沒喘,立刻就去各病室巡回護理。但是,現在的優希跟以前不一樣了,動作雖然跟以前一樣熟練,想法卻跟以前完全相反了。

“做這些事情有意義嗎?”這個念頭在內心深處霓虹燈似地閃爍著,有時甚至變成聲音從心底冒出來。盡管跟病魔搏鬥的患者就在眼前,盡管希望通過住院把病治好,讓余生更加豐富的患者就在眼前,也無法使優希打消內心深處的念頭。

給患者吸痰、換尿布、翻身以後,看著患者的笑臉,一邊問:“輕松一些了嗎?舒服些了吧?身上有什麽地方疼嗎?”一邊卻在心裏翻來覆去地想著,做這些事到底有什麽用?到頭來都是等死,做這些事情真的有什麽意義嗎?

優希想擺脫這種念頭的纏繞,但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特別是到了深夜,走到熄了燈的病室時,心裏這種念頭就更強烈。

這樣下去護理病人,非出差錯不可。想到這裏,優希趕緊對跟她一起值班的護士說:“對不起,我得到大廳裏稍微休息一下。”說完看了看表,時間是淩晨4點。

穿過電梯間,來到熄了燈的大廳,走近臨街的窗戶,往下看著街上的情景。川崎站方面的街燈,馬路上交錯移動著的汽車大燈的燈光,是人們活著的明證,可優希感覺不到生命的存在。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想?”優希小聲嘀咕著,閉上眼睛,把額頭靠在窗玻璃上。一瞬間感到有些涼爽,但馬上就被額頭靠得溫呼呼的。盡管覺得不快,卻沒有把頭擡起來。

從那件事情發生以後,有過什麽好事嗎?雄作死後,從心底裏發出過笑聲嗎?對於雄作的死,雖然也哭了幾聲,但從來沒有像志穗和聰志死後這麽悲傷過。

很久以前就切斷了感情的電源,只要接上一點兒,就會敞開感情的大門,看見自己過去的一切,而無法原諒自己。如果原諒了自己,馬上就會被罪惡和悔恨的感情所吞噬,甚至來不及自殺就得變成瘋子。

在外表的悲傷、外表的笑容、外表的憤怒或歡喜的偽裝下,好歹活了下來。可是,以後也要像這樣活下去嗎?活到有資格到老年科住院的年紀,有什麽意義呢?有人給吸痰,有人給換尿布,還有人對你說,為了活得更好,要跟病魔做鬥爭啊!自己真的相信這一套嗎?想著想著,優希不由得說出聲來:

“有什麽意義呢?……對於我這種人來說……活著有什麽意義呢?”

忽然,優希聽見身後有衣服蹭在沙發上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同時聽見了人的呼吸。優希回過頭去,只見角落裏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穿住院服的人。

“誰……”優希的聲音有些顫抖。

“對不起。”那邊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

優希定睛一看,覺得那人好面熟。

“我一直在這裏坐著想心事,不知道什麽時候您站在那裏了。沒好意思驚動您……”對方道歉似的說。

原來是那個叫岸川的舉止高雅的女性。她的丈夫是個工人,人蠻好的,就是顯得有些粗俗,優希覺得他們夫婦很不般配,所以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岸川女土是9月初住院的,經檢查,患有高血壓,慢性腎炎,肝臟也不好,胃部還發現了腫瘤。腫瘤不大,待內臟器官的功能好轉了,決定於12月做手術。

優希強作笑臉,問道:“為什麽在這兒坐著?”優希借著走廊和電梯間的燈光,看見岸川女士在柔和地微笑著。

“睡不著,出來坐坐。這兒寬敞,有點兒聲響也不覺得。”

“病室裏吵得睡不著吧?您旁邊那位呼嚕打得可響了。”

“打呼嚕聲我早就習慣了。我丈夫打呼嚕打得也挺厲害。我是覺得這裏熱鬧才過來的。”岸川的膝蓋上放著一個素描本,右手拿著一支畫筆。

“啊,您在畫畫兒……”優希說。

岸川點點頭:“這是很久以前養成的毛病。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就畫畫兒。要是在家裏,我還要端上一杯酒,邊喝酒邊畫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