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42

鬧鐘鈴響之前五分鐘,三隅幸造很自然地睜開了眼睛。以前聽人說過,歲數大了,早晨就醒得早了。就在幾年以前,他還覺得這是遙遠的將來的事情呢,沒想到這麽快就來了。為了去公司上班,每天早晨六點就得起床的時候,他常想:“哪怕再睡半個小時也是幸福的呀。"到了休息日,如果不是被尿憋醒,能睡到什麽時候就睡到什麽時候。一睜眼已經下午三點了,以前過周末是常有的事。

快退休的時候,幸造曾高興得不得了,心想這回想睡到什麽時候就能睡到什麽時候了。退休以後,他天天睡懶覺,全家人都感到吃驚。不過,家裏人知道,要是把他叫醒,他肯定會生氣的,也就沒有人叫他,各自按照作息時間行事了。幸造起床以後,經常是家裏一個人也沒有,但是他感到很自由,從來也不覺得寂寞。

然而,兩個女兒就像是等著幸造不上班了才結婚似的,幸造退休後不久,女兒們就相繼嫁人了。幸造的老婆肩上的擔子剛一放下,馬上就高高興興地學她自己想學的東西去了。每天只有幸造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裏睡覺。所謂的空殼就是這個樣子嗎?當他的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他慌忙搖了搖頭。他問老婆到外邊學什麽去了,老婆說學的是硬筆書法和插花藝術。真無聊——幸造對老婆學的東西嗤之以鼻,嘴上卻什麽都沒說。退休以後惹老婆生氣是多麽愚蠢的行為,幸造在老同事那裏聽得太多了,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所以幸造只捧場似的“噢”了一聲,誰知老婆根本就沒再搭茬兒,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昕幸造談感想。老婆有著跟幸造完全不一樣的興趣愛好,跟一群幸造根本就不認識的朋友在一起,每天都生活得很快樂。不管幸造用多麽嘲諷的眼光來看,老婆都是幸福的。老婆生活得幸福,老公應該高興,可是老婆的幸福跟自己沒有任何關系,幸造的心情是非常復雜的。

回過頭來客觀地審視一下自己,幸造忽然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以睡覺為快樂的老人,不由得愕然無語。在公司裏上班的時候,為了接待客戶,他打過高爾夫球,也打過麻將,可是現在連碰都不想碰,可見那些都不是他的愛好。他試著問自己,可以代替高爾夫球和麻將的是什麽?結果是張口結舌,連思考都停止了。把公司裏的頭銜去掉之後,自己什麽都不是——對於這樣一個事實,自己竟然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視野是多麽的狹窄呀!想到這裏,幸造悵然若失。作為一個公司職員,幸造雖然受到過不少挫折,卻也沒犯過什麽大錯誤。此前他對此還有幾分自負,可到了這個年齡,就連這幾分自負也要崩塌了。

讓幸造感到最窩囊的事情是,其實他從心底裏是非常羨慕老婆的。對於這個沒有什麽學問的老婆,幸造從結婚的時候起就看不起她。她飯菜雖然做得還算可口,但既沒有判斷力也沒有靈活性,不懂政治也不懂經濟。幸造把老婆看做一個除了當專職太太什麽都幹不了的女人。老婆正是因為有了他幸造的庇護,才得以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下來的。是我養著她——這種意識在幸造的心裏根深蒂固。

可是現在呢,幸造羨慕老婆,羨慕得不得了。她埋頭學習被幸造嗤之以鼻的硬筆書法和插花藝術,活得非常有意義。看著老婆那光彩奪目的形象,幸造自慚形穢。對幸造打擊最大的是,老婆好像並不需要幸造這樣一個老公。以前幸造認為老婆離開了他這個老公就活不下去,沒想到老婆每天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裏,一出去就是一天。

幸造有兩個女兒,在他的記憶中,他似乎從來沒有像一個慈祥的父親那樣撫摩過女兒的頭。當這樣一個父親孤零零地一個人待在家裏的時候,沒有一個女兒回來看看他。他幾十年采維持著這個家,沒有出過任何問題,兩個女兒也都嫁了不錯的人家。然而,留在家裏的,只有冷落和寂寞。曾確信一直緊緊聯結著的家庭紐帶,拉到手邊一看,原來早就斷了。幸造眼前出現了一個手裏拿著一截斷掉的紐帶的自己的形象。

睡懶覺已經不是幸福,而是痛苦的事情了。幸造不想一個人待在家裏,可是又沒有去處,只好每天一個人在外面漫無目的地散步。終日無所事事竟是如此痛苦,幸造除了吃驚還是吃驚。退休之前拼命工作,連覺都睡不夠的時候,自己向往的“自由”是那樣的輝煌,不料那“自由”到手之後,竟然成了卸不掉的重負。不應該是這樣的呀——這種感情是一個六十多歲的人最不想體味的。

幸造放下自尊,嘗試著修復夫妻關系。幸造首先想到的是跟老婆一起去旅行。孩子們還小的時候,全家一起旅行過幾次。留在幸造記憶中的,除了孩子們的喧鬧、大聲斥責的場面以外,什麽都沒有。孩子們上中學以後,就不願意跟父母一起去旅行了,打那以後哪兒都沒去過。自己利用出差的機會、幾乎跑遍了日本所有的地方,卻沒有想到過帶著全家到哪兒去旅行,老婆一定很不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