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聖瑪麗的太陽(第2/8頁)

她邊講邊翻出未來牌——正位的太陽。

“你的意思是,咱們要把這死人擡走?”夏冰此時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得阻止杜春曉發這個瘋。

她卻理所當然地點頭:“沒錯,咱們也只有這條路好走。”

“為什麽?”

“因為……”她緩緩擡起頭,用幾近憐愛的眼神撫摸他已被焦慮削得愈發尖長的面頰,一字一句道,“咱們的行李被偷了,到了英國也只能做乞丐,不如利用這死人幫點兒小忙,撈些盤纏,否則真不曉得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麽過。”

夏冰瞬間頭皮發麻,也不說話,轉身便往自己的臥鋪那邊跑,不消兩分鐘又折回來,表情又驚又怒,吼道:“何時被偷掉的?怎的也不告訴我?!”

“剛才去了一趟廁所,路過咱們的鋪,擡眼便看見架子上空了,找了一陣找不著。火車上最多的便是三種人:跑單幫的,逃饑荒的,偷東西的。是禍躲不過。”

杜春曉輕飄飄地說完,便繼續垂頭理牌,一大把沾了水霧而顯得有些“疲軟”的塔羅牌在她手裏“噼裏啪啦”地擠成一個長方塊。

黃昏時分,杜春曉與夏冰已坐上一輛敞篷的破馬車。他們相對無語,中間橫放著一具女屍,盡管空氣有被低溫凝固住的嫌疑,一股子牛屎味兒還是塞滿了二人的鼻腔,踏在腳下的幾塊木板上滿是潮濕的黑印。之所以發展到這樣荒唐的境地,皆因杜春曉自作主張,先行允諾暴跳如雷的未婚夫能在這裏添備些衣物被褥之類的必需品;再則便是去向列車長哭天搶地了一番,說是認出這死人原是她一個遠房親戚。眾人覺得她確是古裏古怪,在停屍的包廂裏留過大半日,雖仍覺得一個紅毛鬼子與這中國女子之間的所謂“親戚”關系略顯蹊蹺,卻也松一口氣,因不用做棄屍這樣殘忍的事,於是裝模作樣安撫了一番,便掏錢雇了馬車將他們連帶死人如送神一般送走。趕車人起初不肯拉死人,列車長還硬塞給他十塊錢,強行將屍體裝了上去,對方無奈之下只得允了。不過一路上臉色仍不大好看,陰沉了半日才松開。杜春曉倒也沒有尷尬,反而笑嘻嘻地問那毛發蓬亂、套一件灰鼠大氅、腰間縛了把草繩的壯漢車夫:“師傅可知道附近哪個屯子有教堂的?”

那車夫也不說話,只鼻眼裏發出長長一聲“嗯”來,附帶點了點頭。想是脾氣極大的一個人,為混口飯吃只得將什麽都忍下來了。杜春曉忙道:“那請師傅把我們帶去那教堂便可以,有勞了!”

有了目的地,馬車便行得愈發急了,想是急於擺脫這一車子的晦氣。紮了稻草的車輪在結冰的地面上輾過,每滾一次都似有滑出去的危險。沿路只見白茫茫一片雪原,好不容易看到類似村落的地段,十多個幹打壘[1]零零散散築在那裏,也有略齊整一些的磚房,頂上的煙囪內正排出一縷筆直的輕煙,有氣無力地在空氣中擴散。夏冰每每見到有人煙的地方,一顆懸到嗓子眼的心便放下,可眼睜睜看著那些人跡被馬車遠遠甩在後頭的時候,他又憑空生出許多的絕望來。一路上他心情如此起起落落,終於在崩潰之前到了真正熱鬧的地盤,有人聲鼎沸,有暖熱的街邊包子攤,有看似秦樓楚館的精巧建築,更有一路站開、掛滿滿一架動物的皮毛、高聲大氣與行人討價還價的俄國人……

馬車駛入一條名喚“遊明”的街道,空氣霎時也變得溫暖了,夏冰繃緊的頭皮也慢慢松開,還哼起了小調。與先前的荒蕪相比,這裏確實宛若天堂。只是杜春曉卻皺緊眉頭,喃喃道:“恐怕……我們來錯地兒了。”

2

莊士頓已經失眠五夜了,但他依然起得很早,用黑色教袍將頭發裹住,以抵擋如刀刃切割面頰一般的寒風。其實他完全可以在講早課,抑或布道的辰光將頭帽除下,露出一頭漆黑如墨的新鮮短發,它們像新草一般植在頭皮上,有些許迷香的味道,熏衣草氣息從麻布教服的每個縫隙裏鉆進鉆出,與傾心於它的人玩捉迷藏。每日清晨,莊士頓都會用修剪成圓形的指甲劃開聖經上的一些紙張,它們因他的虔誠而遍體鱗傷。可恨他本人渾然不覺,只顧低下清俊的頭顱念頌每一段關於“人性本惡”的傳奇,中間偶爾擡起眼來,便有人驚訝於他的黃皮膚與深褐色眼珠,鼻梁隆起的高度恰好介於少年與老年之間,下彎的唇角上方那兩道深重的法令紋卻偏要訴說淒涼,於是他的年紀便成了謎。

今朝的早課,氣氛愈發壓抑,若望為他端來的洗臉水裏飄著一瓣枯葉,他本想責備兩句,然而又放棄了這樣的念頭,只是草草將葉子撈出來,丟在腳下。若望蹲下身子把它拾起來,並告訴他:“那是夏天風幹了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