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克特的亞瑟·戈登·皮姆的敘述(第2/58頁)

我要講述其中的一個冒險故事,作為後面更長也更壯觀的冒險故事的引子。一天,巴納德船長家裏有個晚會,將近結束時,奧古斯特和我都有點醉醺醺了。像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時一樣,我就躺在他床上,不回家了。我覺得他很安靜地就睡著了(晚會是約摸一點才結束的),往日他喜歡的話題一句也沒說起。差不多是我們上床後半個小時,我正要打盹睡過去,他突然猛坐起來,賭咒發誓說,西南方向有這麽美妙的和風吹來,就算有基督世界的亞瑟·皮姆在,他也不願睡覺了。我生平從未這麽吃驚過,不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以為他喝的那些酒讓他完全失去理智了。他接著十分清醒地說下去,說他知道我以為他喝醉了,其實這會兒他可清醒著呐。他還說,他不過是覺得,夜晚這麽美妙,在床上像狗似地躺著都躺煩了,他決定起床穿好衣服,駕船出去耍耍。我說不上到底中了什麽邪,反正他的話一出口,我就感到渾身一陣激動和快樂的驚顫,覺得他那瘋狂的主意是世界上最合理最令人愉快的念頭。這時正刮著大風,天氣很冷——已經是十月末了。我還是暈乎乎地跳下床,對他說我的勇氣可決不亞於他,也同樣厭煩了像狗似地躺在床上,同樣願意像南塔克特的奧古斯特·巴納德那樣出去找樂子耍耍。

我們迅速穿好衣服,走到船邊。船停在潘凱公司原木倉庫旁一處陳舊破敗的碼頭邊,由於不停地撞在原木上,船幫都有點破損了,艙裏裝著半艙的水。奧古斯特跳進船去,將水舀幹。忙完之後,我們滿滿地扯起船艏三角帆和主帆,一頭向大海駛去。

正如我剛才說的,強勁的風從西南方向吹來。夜色清朗,十分寒冷。奧古斯特掌舵,我站在艙面的桅杆邊。船飛快地前進著——自碼頭邊解纜啟航以來,我倆一句話都沒說過。這時,我問夥伴他打算走哪條道,還問他打算什麽時候回去。他吹了陣口哨,好大一會後才生硬地說道:“我要出海——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朝他看看,立刻發現他的若無其事是假裝的,背後藏著巨大的激動。借著月光,我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見——他的臉色比大理石還要蒼白,手顫抖得厲害,幾乎抓不住舵柄。我意識到出了什麽問題,立刻警覺起來。那時候,我還不會駕船,完全得依靠朋友的航海技術。隨著我們飛快地駛離陸地,海風也突然增強了——不過我還是怯於流露出膽戰的樣子,便堅定地一言不發。然而半小時之後,我實在忍不住了,便對奧古斯特說我們應該回去。像上次一樣,他過了差不多一分鐘才回答我,或者說才注意到我的建議。“這就回去,”他終於開口說道——“時間夠了——這就回家。”我期待的正是這種回答,可他說這些話時的語調裏,有一些讓我感到十分恐懼的東西。我再次仔細看看說話的人。他嘴唇青紫,膝蓋抖動得厲害,幾乎使他站不穩了。“上帝啊,亞瑟,”這時我真的害怕了,喊了起來,“你害什麽病啦?——發生了什麽事情啦?——你要幹什麽啊?”“事情!”他結結巴巴地說著,顯然是大吃了一驚,說著他抓著舵柄的手一松,人就倒在了艙底——“事情——咳——哪有什麽——事情——回家——你——你——你不懂嗎?”突然間我明白了事實真相。我趕緊沖過去把他扶起來。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塗——他站不穩,看不見,也說不了話。他雙眼像玻璃球那樣渾濁無光。絕望之中我一松手,他便倒在我剛才抱他起來的積著水的艙底。很明顯,晚會上他喝的酒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他在床上的舉動是高度酒精中毒的症狀——那症狀就像瘋癲,經常能使受害人模仿神志完全正常的人的舉止。然而,夜晚的寒風產生了慣常的效果——開始影響人的理智——而他當時的意識無疑十分混亂,認識不到自己所處境況有多麽危險,這也進一步造成了現在不可收拾的局面。現在他已經完全失去理智,而且幾小時內這情況也不可能有什麽改變。

很難想象我這時候的恐懼心理。不久前酒精燃起的勇氣之火已經完全消散,我現在是心驚膽戰,猶豫不決。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會擺弄船只,而勁風大潮正把我們推向毀滅。看得出,我們的身後正聚集著一場風暴,而我們既沒有羅盤也沒有補給。而且,如果我們按目前的航向走下去,顯然在天亮之前就看不見陸地了。這樣的想法和其他一些同樣可怕的念頭,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湧上我心頭,一時間使我全身麻木,竟無法做出任何舉動。船正以可怕的速度在水中行駛著——被風吹了個滿帆——無論是艏帆還是主帆都收不起來——船頭一上一下地在奔湧的海浪泡沫間前行。船沒有突然橫轉簡直是天大的奇跡——奧古斯特早就松開了舵柄,這我已經說過了,而我在慌亂之中也沒想到去把它抓起來。然而幸運的是,船依然保持平穩,我的神志也漸漸恢復了一些。風力還在可怕的呼嘯中增強,每當船頭向下前沖後又高高擡起,後面的海水就橫掃船尾,把我們泡得渾身透濕。我的四肢都麻木了,幾乎完全失去了感覺。最後,我絕望中鼓起全部的力氣,沖向主帆,迅速把它松開。不出所料,它飛掠過船,被海水浸得透濕,連桅杆一起擦著船幫掉進海裏去了。這一意外事件倒使我逃過了一場滅頂之災。這時,只剩下前帆依然被風吹得鼓鼓的,拖著帆船繼續前進,間或來一陣大浪漫過甲板,但是不會立刻送命了,我多少放了點心。我抓起舵把,想到我們還有最後逃生的可能,呼吸也順暢了許多。奧古斯特依然毫無知覺地躺在艙底,由於他隨時有被淹死的危險(他倒下的地方水將近有一英尺深),我奮力扶起他的身體,讓他保持坐姿,用一根繩子拴住他的腰部,一頭綁在小船艙甲板的螺栓上。我不顧渾身冰涼心煩意亂,還是盡量把一切安排妥當,然後就把自己交給了上帝,決心用自己的全部毅力來承受無論會發生的什麽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