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巨人

那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在最寒冷的時候發生的事。時值一月,應該冷得受不了才對,而當時我人又正好在北海道,所以已經不知道什麽叫寒冷了。

人們常說,呼出來的氣都結成冰,而對於那個冬天,我的印象就是如此。

我在北海道主要幹線之一的函館本線列車上,是夜行列車。車窗玻璃上面布滿白霜,內側則因人們呼出的氣息變成霧狀。窗外風聲怒吼,暴風雪吹襲著大地。

列車車廂內只亮著昏黃的燈光,稀稀落落坐著的乘客也都眼神朦朧,神情寂寞。

地板兩端有暖氣孔,但因為吹出的暖風很弱,大家都蜷縮著身體。畢竟是暴風雪中疾馳在北國之夜的列車,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坐在乘客不多的這班夜行列車的靠窗位置,雙腳擱在暖氣孔上,兩手托腮,隔著霧狀玻璃望著外面的暴風雪。風很強,感覺不到正在下雪,只是不時有重重雪花橫灑過來,就像攪拌玻璃杯中的檸檬水所產生的泡沫一樣。

一直疑視著,居然可以排解無聊!

我不時像突然想到似的用右手手掌擦拭霧狀玻璃,毫不厭倦地凝視著雪花飄舞。

夜行列車在雪中北上。這裏對我而言是陌生的地方,加上又刮著暴風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甚至連左右也無法分辨,只覺得照這樣下去,似乎會被載往庫頁島一帶。

對我而言,庫頁島是非常可怕的地方,還不如西伯利亞……想著想著,我害怕了,不知不覺縮了縮脖子。

忽然想方便一下,我站起身,沿著走道走向洗手間。上完廁所出來時,我仿佛聽到昆蟲振翅般低沉的聲音。我靜靜聆聽之間,突然覺得很不舒服,呆立在上下車的車門前,隔著窗玻璃望向外面。

這期間,如機械般,又像幾百只飛蛾或昆蟲振翅的嗡嗡聲逐漸變大了,越發接近我的耳朵,而且音量越來越大。我不能忍受,用雙手捂住耳朵,可是這樣仍舊不夠,只好連眼睛也閉上,蹲下來,否則實在受不了。但盡管這樣,我還是非常難受,幾乎想尖叫出聲。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巨響,門開了,一陣強風夾著無數雪花吹入車內。我大聲尖叫,瘦小的身體被某只巨大的手掌抓住,沒有時間逃離,也沒有機會抵抗。我的身體在眨眼之間被抓向暴風雪飛舞的雪白天空,雪花碰到臉頰發出輕脆聲響,脖子有如被冷水沖淋般冰冷。

事出意外,我嚇呆了——我在空中飛翔。

我所搭乘的列車亮著點點橙色燈光,在很遠的下方蜿蜒前進,簡直就像祭典節慶。

在小小的列車上空,一望無際的天空裏都是雪花。我則在更上方,所以能望見一切。在無邊無際的雪原裏蜿蜒前行的列車,實在是非常美麗的一幅畫!

我說過自己在空中飛翔,但那並非真的,我只是被白色巨人的右手用力抓住,舉在半空中。接著,他把我的身體舉得更高,放到自己的臉旁!

若是平常,被這樣抓住的話,一定會怕得要死,但是我不害怕。巨人的臉像一塊福餅,也像雪人,潔白的大臉上,一雙圓圓的如紅色信號燈似的眼眸閃閃發亮,看起來很善良。他凝視著我,仿佛帶著笑意。

紅色眼瞳就在我鼻子前!

白色巨人靜止不動,所以剛剛我搭乘的函館本線列車已經只能見到紅色尾燈了,沒過多久就消失不見了。本來在暴風雪的呼嘯聲中還夾雜著列車轟隆的前進聲,但此刻只剩下暴風雪的聲音了。

我被巨人抓住身體,孤單地停留在雪花飛舞的暗夜高空中。

之後,巨人開始大步行進。每跨出一步,周圍就響起那嗡嗡的響聲——仿佛數百只夏日昆蟲同時振翅般,低沉,卻又搖撼著世界,具有不可思議力量的聲音。

巨人繼續大跨步走著,推開覆蓋白雪的大樹,越過原野,跨過高山,不停往前走。寒風在我耳畔呼嘯。

事實上,巨人行走時並未發出任何聲響,他那在我眼中看起來如同小庭院般的腳掌,先是右腳踩在雪原上,然後左腳跟進,但卻沒有絲毫聲音,感覺上恍如踩在松軟的長毛地毯上一樣。

或許那是因為暴風雪的聲音太大了,反正耳中是一點也聽不見巨人的腳步聲,四周只是回蕩著那如無數昆蟲振翅般的嗡嗡聲。

巨人的雙腳輪流往前踏出,在暴風雪的黑夜裏漫無目的地走著,被巨人右手抓住的我卻享受著難得的美妙風景!

覆蓋著白雪的森林如同由巨人組成的軍隊;散發著純銀光芒的河川;一眼望去仿佛綿延至世界邊緣的飛雪……全部都是幾乎令人窒息的美麗景象。我忘掉恐懼、不安和心悸,出神地眺望著。

我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飛機或空中飛人,享受著這種爽快的心情和雪中美景。事實上,這種風景比我以往曾見過的任何風景畫或照片都更美,我忍不住發出了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