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準男爵之死 第十章

馬辛厄姆原以為達倫會住在帕丁頓政府開發的高層住宅區,結果最終從他嘴裏套出來的地址卻是艾奇韋爾路旁一條短小、狹窄的巷子,這是一片孤立之地,滿是廉價、簡陋的小餐館,大多數是果阿人和印度人開的。他們轉進小巷子裏之後,馬辛厄姆意識到這裏對他而言並不陌生,他曾經來過這裏。過去在轄區當警長的時候,他和老喬治·帕西瓦爾曾在這裏買過兩次味道很好的素食外賣。那極具異國情調的名字,盡管已經幾乎忘在腦後,現在又重新浮現在眼前:阿魯·戈比、薩格·巴吉。這裏幾乎沒有變過,在這條街上人們各行其是,主要就是給自己人提供以物美價廉聞名的食物。盡管現在是早上,是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候,空氣裏也已經充斥著咖喱和辛辣香料的味道,這倒是提醒了馬辛厄姆,已經吃過早飯很久了,午飯還一點著落也沒有呢。

這裏只有一個小酒館,擠在一家外帶中餐館和一家印度泥爐烹調餐館中間、高聳又狹窄的維多利亞式建築裏,一片漆黑,毫不引人注意。這酒館還在窗戶上噴了一層塗鴉,用一種挑釁的英倫風給自己打廣告:香腸和土豆泥、香腸和土豆卷心菜炒肉以及面拖烤香腸。在小酒館和餐館之間有一扇小門,上面有一個門鈴,還有一張卡片,單寫了一個名字:阿琳。達倫彎下腰,從帆布鞋的一側取出一把鑰匙,然後踮著腳,把鑰匙插進鎖孔。馬辛厄姆跟著他走上沒鋪地毯的狹窄樓梯。在樓頂,他問:“你媽媽在哪裏?”

男孩依然一言不發,指了指左手邊的門。馬辛厄姆輕輕地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沒有回復,就直接推開了門。

窗簾是拉起來的,但是質地很薄,也沒有襯裏。即便在暗淡的光線下,他也能看出來房間裏亂成一團。有一個女人躺在床上。他走過去,伸出手,找到了床頭燈的開關。燈打開後,她輕輕嘟囔了一聲,但是沒有動作。她仰面躺在床上,只穿了一件很短的睡裙,一邊顯出藍色靜脈的乳房袒露了出來,就好像一只在粉色緞子上顫抖的水母。嘴唇濕潤,微微張開,周圍塗了薄薄一圈口紅,有口水隨著呼吸變成氣泡,然後又流下來。她在輕輕打著鼾,發出輕微的喉音,就像喉嚨裏有痰。她的眉毛按照20世紀30年代的風格修過,在原有的眉線上方形成一條細長的拱形。這讓她即便是在睡夢中,也有一副小醜一樣的吃驚表情,而這一效果又因為雙頰上塗的腮紅而得到了加強。床邊的一把椅子上有一大罐凡士林,蓋子是打開的,一只蒼蠅盤旋在邊緣處。椅背和地板上都堆滿了衣服。在一面橢圓形的鏡子下面,充當了梳妝台的一個組合櫃上擺滿了各種瓶子、臟兮兮的眼鏡、一罐又一罐的化妝品及成包的紙巾。在這亂七八糟的一堆東西中間,極不和諧地擺了一個果醬罐子,裏面裝了一束小蒼蘭,花束還用橡皮筋綁著,那種柔和的香甜氣息已經迷失在了性事之後的臭味、體味和威士忌的酒臭中。他說:“這是你的媽媽嗎?”

他原本想問“她經常這樣嗎”,但還是先把男孩拉出房間,並關上了門。他從來就不喜歡質問一個孩子關於他父母的情況,所以現在也不想這麽做。這本來就是司空見慣的家庭悲劇了,而且應該由青少年福利局來負責,而不是他,他們的工作人員來得越早越好。他一想到凱蒂現在還在罪案現場就感到煩躁,並且對達格利什產生了突如其來的恨意,畢竟是他讓自己卷入了這一團無關緊要的麻煩裏。他問道:“你都睡在哪裏呀,達倫?”

小男孩指了指後面的一間臥室,馬辛厄姆輕輕地推著他往前走。

這是一間非常非常小的房間,只和一個箱子一樣大。房間只有一扇天窗,窗戶下面是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上面鋪了一條棕色的行軍毯,旁邊有一把椅子,上面整整齊齊地排放了一堆物品。有一輛消防車模型,一個玻璃雪球,搖晃以後會呈現微型的暴風雪,兩輛賽車模型,三顆有脈紋的大玻璃彈珠;還有另外一個果醬罐子,裏面擺了一束玫瑰,花冠已經彎向它們那長滿荊棘的根莖。還有一個老式的組合櫃,這是室內除了床之外唯一的家具,上面淩亂地擺放了各種物品:還裝在透明塑封裏的襯衫,女人的內衣褲,絲綢紗巾,一罐罐的鮭魚、豆子和湯罐頭,一袋火腿和一袋豬舌,三個造小船用的模型工具箱,幾管口紅,一盒士兵模型和三盒廉價香水。

馬辛厄姆當了太久的警察,已經不會輕易受到觸動了。現在還有一些罪行,比如對孩子或者動物的暴虐、對弱不禁風老人的殘暴行為還是會激起一股馬辛厄姆式的脾氣,這種脾氣曾讓他的不止一位祖先面對決鬥或者軍事法庭。但是他已經學會了控制住自己。然而,此刻他憤怒的雙眼注視著這間匱乏得可憐的孩子的小屋,這裏的一切都顯示出了自給自足的小小例證,而且他猜那僅有的一束花應該也是男孩自己插在那裏的。他突然對隔壁屋裏那個酒後酣睡的蕩婦產生了一股無力的憤怒。他說:“這些東西是你偷來的嗎,達倫?”達倫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小夥子,你可遇上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