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親 第一章

離開教堂之後,達格利什臨時回蘇格蘭場拿了有關特蕾莎·諾蘭和黛安娜·特拉弗斯的卷宗,因此他到坎普頓小丘廣場62號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他是帶著凱特一起來的,讓馬辛厄姆留在教堂監督剩余工作。凱特告訴他,因為當下男爵宅子裏只有女性家屬,所以達格利什帶一位女警官合情合理,特別是最初還是凱特將死訊告知家屬的。他沒指望馬辛厄姆能心甘情願接受這個決定,馬辛厄姆也確實表現出了不情願。一開始與近親進行的這幾場面談至關重要,馬辛厄姆想要出席。他會和凱特·米斯金誠實盡責地合作,因為他尊重她的警長身份,這也是他應履行的職責。但達格利什知道,馬辛厄姆仍然有些懷念曾經的日子,那時候女警官滿足於尋找走失的孩子、給女囚犯搜身、改造妓女、安慰痛失親人的受害者。如果她們向往罪案調查的刺激,那麽處理少年犯的輕罪就可以讓她們忙好一陣兒。而且達格利什還聽到過他的爭辯,認為女性在追求所謂地位與機會平等的時候——比如讓她們也舉著防暴盾牌沖在第一線,抵禦汽油彈、石塊以及最近出現的子彈——只會給她們的男性同事增添工作負擔。在馬辛厄姆看來,高危狀況下保護女性的本能根深蒂固、無法動搖,而且如果不是這樣,世界就會變得更糟糕。在達格利什看來,凱特能夠在聖馬修教堂的小禮拜堂躬身觀察被屠戮的屍體並沒有吐出來,就令馬辛厄姆十分佩服,但是他也並不因此就多喜歡她一點。

他知道,宅邸裏不會有任何警官。厄休拉夫人溫柔但堅定地拒絕了警員留守的提議。凱特轉述了她的原話:“您不會是認為這個兇手——如果真的有兇手的話——會把注意力轉向家裏的其他成員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看不出有任何警方保護的需要。我很確定,您能更好地使用您的人力資源,相對而言,我也不希望有個警官坐在門廳裏,像個看守一樣。”

她還堅持由自己告訴兒媳婦和管家這一噩耗。因此,凱特沒有機會觀察到除了厄休拉夫人以外其他任何人對於保羅·博洛尼死訊的反應。

午後的坎普頓小丘廣場寧靜、平和,是從荷蘭公園大道無休止的喧囂與轟鳴中拔地而起的一座城中綠洲,廣場上綠樹成蔭,有著喬治王朝式的優雅。清晨的薄霧已散去,蒼白、微弱的日光照在樹葉上,葉子才剛剛轉黃,仍在樹枝上堆疊成厚厚的一簇簇,在凝滯的空氣裏幾乎紋絲不動。達格利什不記得他上次見到博洛尼宅邸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他住在泰晤士河的上遊,幾乎是在城市的邊緣上,這一帶不屬於他所熟悉的那部分倫敦。但是這座約翰·索恩爵士極少設計的住宅建築,在很多介紹首都建築的書當中都有展示,他已經熟知它這典雅又不同尋常的外觀,就好像常常經過這片街區和這些廣場。傳統的喬治王朝式的房子每邊都是一樣高的,但這座房子有用波特蘭石堆砌的新古典主義正面,露台和整個小廣場鋪的都是磚塊,盡管都是宅邸的一部分,但看起來幾乎渾然一體又獨樹一幟。

他在這裏駐足片刻,擡頭注視著這座建築,凱特站在他的身側,沉默不語。二樓有三扇高聳、彎曲的窗戶,他懷疑一開始那裏是一個開放式的涼廊,但是後來被裝上了玻璃,前面還安了一排低矮的石欄杆。窗戶之間的枕梁更像哥特式,而非新古典主義風格,顯得有些不協調。枕梁上豎著一排女像柱,它們流暢的線條被房屋四角典型的索恩式壁柱所強調,引著人的目光向上望去,越過三樓的方形窗戶,到達用磚墻砌成的頂樓,最後又望向一排石頭欄杆,上面雕著一排排貝殼圖案,與底下幾層窗戶上的紋路相呼應。他站在那裏沉思,好像猶豫不決,不願破壞那種寧靜。這一瞬間格外寂靜,甚至連街道上喧囂來往的車輛聲都戛然而止。這一刻,他覺得這兩個畫面——宅邸閃閃發光的外觀與帕丁頓那個布滿灰塵又濺滿血跡的房間——從時間中抽離出來,然後融合在了一起,因此,這石塊上似乎都沾染了血跡,女像柱也似乎在往下淌血。隨後,交通信號燈的改變釋放了車流,時間繼續流逝,整座房子保持著蒼白、古老的沉默,絲毫沒有受到玷汙。但是,他沒有意識到他們在被觀察著。在轉瞬即逝的陽光照耀下,在這墻壁和窗戶後面的某個地方有人在等著他們,這些人焦慮不安,悲痛萬分,甚至還有可能充滿恐懼。他按響門鈴之後,又等了整整兩分鐘,門才打開,他知道面前這個女人一定就是伊芙琳·馬特洛克了。

他猜她將近40歲,長得非常普通,如今他已經很少看到這般平常的長相了。小小的尖鼻子嵌在圓胖的臉頰上,薄薄的一層化妝品並沒有遮掩住臉上縱橫破碎的血管,反而使它們顯得更加突兀。她的雙唇緊抿,帶有一絲挑剔,下巴已經開始下垂,出現了松弛的前兆。她的頭發看起來像是由外行燙的,兩側的頭發向後攏,高額頭下的劉海獅子狗毛發般卷著大波浪,像是愛德華七世時代的潮流。她側身讓他們進屋,他注意到她的雙腕和腳踝都非常纖細精致,與高領裙衫下那強健、豐碩、近乎性感的身軀形成了很有趣的對比。他記得保羅·博洛尼曾經對她的評價。他曾經未能成功替這個女人的父親進行辯護,他因此給了她一個家和一份工作,而這個女人應該是完全效忠於他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麽在他死後,她一定是把自己的悲傷隱藏在了極力表現出的冷漠與堅忍中。他想,一個警官就像一名主治醫生,遇見的都不會是平常的感情。他已經習慣看見悲傷、憂慮、厭惡,甚至是憎恨。但是現在,在一瞬間,他從她眼裏看到了不加掩飾的恐懼。這種表情轉瞬即逝,又換上了在他看來是偽裝出來的、微微有些挑釁意味的冷漠,但是恐懼的確曾經出現過。她轉過身背對著他們,說:“厄休拉夫人正在等您,總警司。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