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親 第二章

他看著她支起自己邁出第一步,迎接預料之中的陣陣絞痛,沒有做任何幫助她的舉動。他知道那樣的行為既冒昧又不受歡迎,而凱特對於這種不言自明的指令總是非常敏感。她合上筆記本,安靜又警惕地觀察著。慢慢地,厄休拉夫人移到門邊,拄著拐杖自己站穩。她扭動金色的門把手,手上的血管向外凸出,就像藍色的細繩。他們跟在她身後,緩緩走過鋪著地毯的走廊,邁進電梯。這個裝潢精致、優雅的電梯幾乎容不下他們三人,達格利什的胳膊和厄休拉夫人的抵在了一起。即便是隔著花呢袖子,他也能感受到她胳膊的脆弱,並能感受到她一刻不停的微弱顫抖。他注意到她承受著極大的壓力,心中暗想花多少工夫才可以攻破她的防線,而他的工作又是否需要攻破她的防線?電梯緩緩降下兩層,他知道她也同樣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並且把他視為敵人。

他們跟著她來到會客室。要是保羅·博洛尼沒有出事,也會向他展示這個房間的,有那麽一瞬間,他產生了幻覺,就像是死者本人,而非他的母親站在自己身邊。三扇高高的拱形窗前懸掛著華美的窗簾,外面能看得到花園裏的樹林。它們看起來十分不真實,就像在無盡的綠色與金色中浮於表面的織錦。在古典主義與哥特風格相雜糅的精致天花板下,這個房間幾乎沒有多少家具,空氣中有一種憂郁的氛圍,仿佛這裏的空氣很久沒有被人呼吸過。這種氣氛本是極少接見訪客的鄉間別墅起居室中才有的。除此以外,還彌漫著一股百花香和上光蠟相混合的味道,使得他幾乎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圈圈白線,將禁止遊客進入的區域圍圈出來。

痛失親人的母親選擇單獨與他會面,這可能是出於她自己的選擇。但這位寡婦認為自己應該有醫生和律師的安撫與保護。厄休拉夫人簡要地介紹了一下他們,然後很快就離開了。達格利什和凱特穿過地毯,走向像油畫一樣做作而不自然的幾個人。芭芭拉·博洛尼坐在壁爐右側的高背椅上,她的律師安東尼·法雷爾在她對面坐著,身子前傾;而站在她身後,手按在她的脈搏上的是她的醫生喬治·皮戈特。他第一個開口:“我得走了,博洛尼夫人。但是晚上我會再來,如果方便的話,大約是18點,然後我們想個法子讓你今晚不會失眠。如果你希望我早點來,讓馬特洛克小姐打電話就行。盡可能地吃一點晚餐,讓她給你準備一點清淡的食物。我知道你不想吃東西,但是我想讓你試著吃一點,可以嗎?”

她點了點頭,伸出手。他握了握她的手,然後轉而望向達格利什,又移開視線,口中喃喃說道:“駭人聽聞,駭人聽聞。”

達格利什沒有回應,他又說:“我想博洛尼夫人現在足夠堅強,可以和您談話了,總警司。但我希望不要談太久。”

他說起話來就像一個在一場關於謀殺的戲劇裏演出的業余演員,預料之中的對話如期而至。達格利什感到很吃驚,一個按理說對悲劇已經見怪不怪的醫生,居然會比自己的病人還要不安。當他走到門口時,達格利什平靜地問:“你也是保羅男爵的醫生嗎?”

“是的,但只有最近才是。他之前是吉萊斯皮醫生的自費病人,吉萊斯皮醫生去年去世了。在此之後,保羅男爵和博洛尼夫人加入了國民醫療服務,成了我的病人。我現在手上有他的病歷,但是他從未正式地就疾病向我咨詢過。他是個非常健康的男人。”

這就解釋了他部分的不安。他不是合作多年、深受信任的家庭醫生,而是一個加班工作的本地全科醫生,因此也不難理解他急著回到擁擠的手術室或者繼續他在醫院的巡查工作。他可能很不情願地發現,現在的狀況需要一種他沒有時間準備的社交技巧以及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盡管不怎麽令人信服,他也嘗試著在這個會客室扮演一個這家人的朋友角色,而在此之前,他可能都沒進過這所房子。達格利什在想,保羅·博洛尼加入國民醫療服務的決定是出自政治需要、對自己身體的信心,還是經濟上的原因,又或者三者皆有?大理石雕的壁爐上方有一塊三角形的墻紙已經褪色,它被一幅不怎麽顯眼的全家福遮住了一半,但是達格利什認為這裏曾經掛著一幅更為珍貴的油畫。芭芭拉·博洛尼說:“總警司,請坐。”

她向墻邊一條沙發所在的位置隨意地擺了擺手。沙發擺放得很不方便坐下,看起來也似乎太古老,不可能再坐人了,但是凱特走過去坐了下來,小心地掏出筆記本。達格利什走到一把高背椅旁,把它搬到壁爐邊,放在了安東尼·法雷爾的右側。他說:“我們很抱歉在這樣的時刻打擾您,博洛尼夫人,但是我相信您明白這一切都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