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親 第六章

克勞赫斯特花園49號二層靠後的一間小小臥室裏,沃頓小姐僵直地躺著,她沒有睡著,雙眼盯著那一片黑暗。她緊緊貼在硬邦邦的床墊上,感覺自己身體不同尋常地滾燙,而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即便是想要更舒服一點而轉個身都會讓她覺得更加疲憊。她沒指望自己能睡個好覺,盡管如此也還是走完了晚上日常的流程,僥幸地盼望著只要堅持了這些細小又安撫情緒的日常儀式就能夠瞞過自己的身體,進入睡眠狀態,或者至少能夠平復下來。她的祈禱書裏面抄下來的《聖經》選段、熱牛奶、一片膳食纖維餅幹,這是一天當中最後的一點享受,卻沒有一個有效果。《路加福音》裏面的選段講的是善良牧羊人的寓言,這是她的最愛之一,但是今晚她閱讀的時候是帶著一顆格外敏銳、充滿質疑的頭腦。牧羊人的工作究竟是什麽?僅僅是照看羊群,確保它們不會逃跑,好給它們打上烙印,剪掉毛,然後進行屠宰。如果不是需要它們的羊毛和羊肉,牧羊人就會失業了。

她合上《聖經》之後很久都還僵直地躺在床上,長夜似乎漫漫無邊,她在頭腦裏不斷地挖洞、狂奔,就好像一只深受折磨的小動物。達倫在哪裏?他怎麽樣了?是誰在確保他躺著的時候不會不舒服,也不會難過?他看起來並沒怎麽受到那糟糕場面的沖擊,但是孩子的事情永遠也沒辦法說清楚。而他們現在被分開都是她的錯,她本來應該堅持詢問他的住址,並且與他的媽媽見面。他從未提及自己的母親,她問起來的時候他總是聳聳肩,並不作答,她也不想逼他回答。也許她應該通過警方聯系他,但是達格利什總警司手頭上有兩起謀殺案要偵破,她應該在這個時候打擾他嗎?

而“謀殺”這一字眼又帶來了一種新的焦慮。有些事情她本應該記得,本應該告訴達格利什總警司的,但是卻想不起來了。他和她一起坐在教堂角落裏給孩子準備的小椅子上,很簡潔、很溫柔地詢問了她,就好像完全不在意,甚至是沒有注意到這小椅子和他高大的身材有多麽不搭配。她曾試著冷靜、精確、實事求是地陳述,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記憶裏出現了斷層,可怖的現場讓她瞬間忘掉了一些事情。但會是什麽事情呢?一定是很細小、也許不怎麽重要的事情,但是他曾告訴她,要說出一切的細節,不管有多麽微不足道。

但是現在,另外一個更為急迫的問題浮出水面。她需要去用洗手間。她扭開床頭燈的開關,摸索著找到她的眼鏡,瞥了一眼床頭櫃上輕聲邁步的旅行鐘。才2點10分,她不可能憋到早上的。盡管沃頓小姐有屬於自己的客廳、臥室和廚房,她卻要和樓下公寓裏的麥格拉斯夫婦共用一個洗手間。因為下水管道都是老式的,所以如果她半夜使用廁所,第二天早上麥格拉斯太太就會抱怨。另一個選擇就是使用夜壺,但是用了夜壺就需要清理,第二天一整個早上她就都得焦慮地側耳聆聽,以等到最安全的時刻,確保拿著夜壺去洗手間時不會遇上麥格拉斯太太,也不會看到她淩厲、蔑視的眼神。有一次她手裏正拿著蓋著蓋子的夜壺,正好在樓梯上遇到比利·麥格拉斯。每每想到那次相遇,她的臉頰就不禁發燙。但是這一回她必須得用夜壺,夜深人靜,她可不敢躡手躡腳走下樓,用像小瀑布一樣的沖水聲、水管悠長又劇烈的顫動聲來打破這份安寧。

沃頓小姐不知道為什麽麥格拉斯夫婦會這麽討厭自己,為什麽她沒有任何冒犯之意的禮貌之舉能夠極大地刺激到他們。她試著盡量不妨礙到他們,但是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因為他們共用同一扇大門,同一條門廊。達倫第一次來她家做客的時候,她向他們解釋說他的媽媽在聖馬修教堂工作。這個在慌亂之中脫口而出的謊言似乎很讓他們滿意,所以在此之後她也堅定地把這個謊言拋諸腦後,反正她不太可能把這個謊言納入到每周的懺悔裏,況且達倫來去匆匆,他們也不太可能有機會詢問他。他好像能感覺到麥格拉斯夫婦的敵意,最好還是不要狹路相逢。她曾試著通過謙恭有禮和一些小小的善舉與麥格拉斯太太和解:夏天炎日當頭的時候幫他們把牛奶瓶拎進屋,逛完聖馬修教堂的聖誕集市之後在他們家門口放一瓶自制果醬或者酸辣醬等。但是這些示弱的表現似乎增加了他們的敵意,而她發自內心地明白對這一切她無能為力。人和國家一樣,都需要有一個更弱小、更不堪一擊的對手來欺淩、蔑視。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她輕輕地從床底下把夜壺拿出來,蹲在上面,肌肉緊繃,試圖調整並盡量讓排泄的聲音變小。她又一次想到自己是多麽希望能養一只貓,但是那個有著20碼野草、隆起很多小丘、周圍有零星玫瑰叢和其他不開花灌木的小花園屬於樓下公寓所有。麥格拉斯夫婦絕對不會允許她使用的,把小貓終日關在自己的兩個小房間裏又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