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協助調查 第七章

她知道艾弗晚上會回來的。他並不會打電話過來,一方面是出於過度謹慎,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希望她知道他有可能來的時候會一直等在那裏。從他們成為情人的第一刻起,她就發現自己害怕他的暗號:應門對講電話會先響長長的一聲,然後是三下短短的鈴聲。為什麽他不能打電話,好讓她知道他什麽時候會來呢?她充滿憤恨地想。她試著靜下心來專注於自己最新的項目,那是一件將兩張黑白照片拼在一起的蒙太奇作品。照片上是雲團密簇的天空下巨大橡樹光禿禿的樹枝,她去年冬天在裏士滿公園拍攝的。她現在打算把其中一張倒著放在另外一張的下面,這樣糾纏在一起的樹枝看起來就會像是水中倒映出來的樹根。但是她越是調整照片角度,就越是不滿意,好像所有這些做法都毫無意義,只會產生一種廉價的衍生效應,而這就像她的所有作品一樣,也代表了她的人生——單薄、脆弱、二手,都是偷來的別人的經歷、別人的想法。就算是那組倫敦映像,那些很妙的擺拍,也不過就是從艾弗的視角所見到的世界,不是她自己的。她想:我必須學會做自己,不管現在是不是還來得及,不管有多麽痛苦,我必須這麽做。她覺得居然要通過父親的死才認識自己的本質,實在是很奇怪。

20點的時候,她感到餓,給自己做了煎蛋。她小心地用小火慢炒,費盡心思,就好像要和艾弗共享一樣。如果他真的是在她開始吃的時候才來,那他也可以再給自己做一份。她洗完碗碟,他還是沒有來。她走到陽台上,越過花園,望向對面一片漆黑的街巷,一扇扇窗戶裏的燈光陸陸續續亮起來,就好像宇宙中的點點繁星。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也可以看見她的窗戶,充滿亮光的巨大窗玻璃。那些警察會走訪他們,問他們周二晚上有沒有看到這邊開著燈。以艾弗的聰明才智,他考慮到這一點了嗎?

望向窗外的黑暗時,她試圖回想起父親。她能記起兩個人之間關系發生變化的精準時刻。那個時候他們還住在切爾西的宅邸裏,只有她的父母、瑪蒂和她住在一起。那是8月一個有霧的早晨,7點鐘的時候,她一個人在餐廳,給自己倒當天的第一杯咖啡,這個時候電話響了起來。她從門廳接起電話,就在她父親從樓上走下來的時候,她得知了這個消息。他看到了她的臉,停了下來,手放在欄杆上,她擡頭望向他。

“是雨果伯伯的上校,他想親自打電話過來。爸爸,雨果伯伯死了。”他們的目光相遇,並互相對視了一會兒,她看得很清楚:那種狂喜與奢望混雜的表情,他意識到自己終於可以擁有芭芭拉了。這種表情只持續了一秒鐘。時間繼續向前流動。他從她手中接過話筒,她一言不發,又回到了餐廳,穿過落地門窗,走到四處洋溢著綠色的花園,因厭惡而渾身發抖。

在這之後,他們之間的一切就都不對了。之後發生的所有的事,車禍、她母親的死、五個月之後他和芭芭拉的婚事,這一切就像是那一瞬間之後不可避免的事情,並非出於他的意志,不是需要容忍的事,而是被當作必然要發生的事情了。在再婚之前,這種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就早已變得如此明顯。他們已經沒有辦法正視彼此,因為她知道,他感到羞愧,而她因為自己知道而感到羞愧。她覺得從他們搬進雨果家的那一刻起,這座房子就在厭惡並抗拒他們,她心裏藏著這個秘密,就像是一種隱秘的傳染病,就像哈利威爾、瑪蒂和她的祖母都是從她這裏捕捉到的這個信息。

在坎普頓小丘廣場的宅邸裏,她和父親就像是住在同一個旅館的房客,偶然相遇,知道彼此都記得一段可恥的歷史;他們躡手躡腳走過走廊,以防止另一人突然出現;他們計劃好在不同的時間段就餐;他們為另一個人的存在所困擾;他們擔心走廊裏傳來的腳步聲、門口傳來的轉動鑰匙的聲音。艾弗成了她的避難所,也成了她的復仇工具。她一直都在絕望地尋找一個事由、一個借口,能夠讓她與這個家疏遠,比如為了愛,但更重要的還是為了復仇。艾弗委托她拍一套照片,他們因此相識,他也給她提供了所有必需的理由。她父親與芭芭拉結婚之前她就搬了出來,提前支取了她母親留下的一筆小小遺產,買了克倫威爾路上的這套公寓。她曾試著熱切地撲向所有一切他最不喜歡甚至鄙夷的事物,希望以此擺脫父親的所有影響。但是現在他走了,她卻再也不能擺脫他了,也再也不會自由了。

餐桌旁邊還有一把椅子被拉了出來。就是在這裏,就是昨天,她的祖母痛苦地坐下,用殘酷的單音節詞告訴了她這個噩耗,出租車還在外面計費等待。她當時說:“沒人指望著你能有多悲傷,但是試著顯得悲傷些。警察來的時候表現得謹慎一些,他們肯定會來的。如果你對你的情人能造成任何影響的話,說服他也得小心行事。現在你可以幫我去按電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