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亡羊仍能補牢

這個早晨空氣清新且帶著些許寒意,有薄薄的一層從海上帶來的鹹鹹的濕氣,讓兩名男子精神為之一振。此時,太陽仍低低地伏在東邊,吹拂過海面的晨風驅散了灰暗的夜霧,擦拭出潔白的卷雲和亮麗的晴空。

埃勒裏·奎因,大自然的堅定愛好者,開著他那輛老舊的杜森伯格車,深吸了一口氣;因為他同時也是個務實主義者,因此橡膠輪胎摩擦水泥公路的聲音在他聽來也同樣美妙。兩樣都是好的,他嘆了口氣。這一路都是筆直的直道,在晨間的清新空氣中宛如一條數英裏長的淺灰色絲帶。

他瞥了一眼他的夥伴,一名銀發老紳士,伸直了兩條長腿,灰色眼睛深陷於細密的皺紋中,如同絲絨布上的珍稀寶石。麥克林法官已七十六歲了,卻仍像新生兒呼吸第一口空氣一般認真地吸著這鹹鹹的海風。

“累嗎?”引擎聲使得埃勒裏只得喊著問。

“比你精神好。”法官回嘴,“海洋,海洋,這美麗的海洋……埃勒裏,我覺得自己返老還童了。”

“唉,年歲大了,我每回開長途車都會感覺到歲月的沉沉重量,但今早的風有些神奇功效。我們一定快到了,是不是,法官?”

“不遠了。哦,赫爾墨斯[1],繼續前進吧!”說完,老紳士伸直那滿是皺紋的脖子,以豪邁的男中音唱起歌來,似乎要與汽車引擎聲一較長短。聽到是首和水手有關的歌,埃勒裏不禁莞爾,這老小子看來比年輕小夥子還精力旺盛。埃勒裏把注意力拉回到公路上,踩油門的腳也稍稍用力了點。

埃勒裏·奎因先生的這個夏天乏善可陳,不過是沒日沒夜地忙,忙到抽不出一兩個周末到海濱住一住——他最愛海了——更別說正式的度假了。整個暑季的最精華時光,他都被困在紐約市裏,為一個頭痛無比的謀殺案[2]絞盡腦汁。而那件案子,說實在的,他還沒能順利解決。勞動節之後,埃勒裏發現自己不可抑制地瘋狂想念那一大片起伏的廣闊海水,他一定得在秋天降臨之前去一趟,身著泳褲,泡泡海水。也許,是辦案不順讓他心神不寧。他的父親一頭栽進中央大道的辦公室,整日忙個不休,友人們也都各忙各的,埃勒裏決定只身去度假。恰逢此時,麥克林法官發來了電報。

麥克林法官是埃勒裏父親的終身摯友。事實上,奎因探長的早期警探生涯都要多虧了麥克林法官的堅定支持。法官中鮮有人如他這樣,堅信真相即美,美即真相。他把一生最精華的時光全奉獻於守護法庭正義。同時,法官生涯讓他擁有達觀幽默的人生態度,積攢了適度的財富及全國聞名的聲望。由於身為鰥夫且膝下無子,他視年輕的埃勒裏如己出,費心替埃勒裏挑選大學、安排課程,並在老探長不知如何擔負起父親責任時挺身而出,伴埃勒裏走過青春期的踉蹌歲月,且在埃勒裏培養邏輯學思維的過程中給予不可或缺的助力。如今這位老紳士已年過七十,從法庭審訊席上退下來好些年了,大把的時間用來享受悠閑的旅行。埃勒裏和法官算是忘年交,法官對他而言是良師益友。不過自從法官從司法領域退休,他們見面的機會反倒巨幅減少。上次碰面已是整整一年前的事了。因此,能在這種時刻毫無預期地接到“梭倫”——埃勒裏習慣深情地以古希臘著名立法者的名字稱呼法官——的電報,讓埃勒裏喜出望外。他不可能找到比法官更有意思的旅伴了。

法官是從田納西的某個不可思議的地方發來電報的,說他正在熱浪中修整一身頑強的老骨頭,順便“研究當地的風土民情”,並約埃勒裏與他在中途某處碰面,結伴前往海邊,然後伴海而居一個月。接到電報的埃勒裏歡呼出聲,他隨便收拾了幾件行李,道別管家杜恩那和父親,跨上他“親愛的羅西南特”[3]——雖然現在它不過是一堆破零件、四個軲轆加一個方向盤,可它也曾經是一輛非常有名的跑車——就開開心心上路了。兩人在約好的地點碰了面,擁抱,像女人般嘮嘮叨叨了一小時,才鄭重其事地討論是該找個地方過夜——兩人碰面時已經是淩晨兩點半了——還是即刻動身。最終,在“奔向海邊”這種英雄主義的召喚下,兩人不顧一夜未合眼,付了錢,於四點十五分揮別滿臉狐疑的旅店老板,跳上埃勒裏的杜森伯格,在法官雄渾的男中音歌聲中昂然前進。

“那麽,”在解決了這個重要爭端,並償還了一整年沒聊天的舊債後,埃勒裏問,“我們的世外桃源究竟在哪兒?我只知道個大概方向,但如果能有進一步了解的話,我想我會更愉快。”

“知道西班牙岬角嗎?”

“不是很清楚,聽說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