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格街兇殺案(第2/11頁)

在某種程度上,讀者可以把下面這個故事看作是對上文一番議論的注解。

18××年春天和初夏我寓居在巴黎,其間結識了一位名叫C.奧古斯特·迪潘的法國人。這位年輕紳士出身於一個實際上頗有名望的高貴家庭,但由於一系列不幸的變故,他當時身陷貧困,以致意志消沉,不思振作,也無意重振家業。多虧債主留情,給他留下了一小部分財物;他就憑來自那份薄產的收入,精打細算維持起碼的生活,除此倒也別無他求。實際上書是他唯一的奢侈品,而在巴黎書是很容易到手的東西。

我與他初次相遇是在蒙馬特街一家冷僻的圖書館裏,當時我們都在尋找同一本珍奇的書,這一巧合使我倆一見如故。此後我們就頻頻會面。他以法國人那種一談起自己的家庭就少不了的坦率把他的家史講得很詳細,我則懷著極大的興趣聽得津津有味。我對他的閱讀面之廣大為驚訝;而更重要的是,我感到他熾烈的熱情和生動新奇的想象在我的心中燃起了一把火。當時我正在巴黎追求我自己的目標,我覺得與他那樣的人交往對我來說是一筆無價的財富。我真誠地向他袒露了我的這一感覺。最後我倆商定,在我逗留巴黎期間我倆將住在一起。由於我當時的境況多少不像他那般窘迫,他同意由我出錢在聖熱爾曼區一個僻靜的角落租下了一幢式樣古怪、年久失修、搖搖欲墜的房子,那房子因某些迷信而長期閑置,我倆對那些迷信並未深究,只是把房子裝飾了一番,以適應我倆共有的那種古怪的憂郁。

倘若我們在這幢房子裏的日常生活為世人所知,那我倆一定會被人視為瘋子,不過也許只被視為於人無害的瘋子。我們完全離群索居,從不接納任何來客。實際上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沒把我倆的隱居處告訴我以前的朋友,而迪潘多年前就停止了交友,在巴黎一直默默無聞。我倆就這樣避世蟄居。

我的朋友有一個怪誕的習性(除了怪誕我還能稱什麽呢?),他僅僅因為黑夜的緣故而迷戀黑夜;而我也不知不覺地染上了他這個怪癖,而就像染上他其他怪癖一樣;我完全放任自己心甘情願地服從他的奇思狂想。夜神不可能總是伴隨我們,可我們能夠偽造黑夜。每當東方露出第一抹曙光,我們就把那幢老屋寬大的百葉窗統統關上,再點上兩支散發出濃烈香味、放射出幽幽微光的小蠟燭。借著那點微光,我們各自沉浸於自己的夢幻之中——閱讀、書寫,或是交談,直到時鐘預報真正的黑夜降臨。這時我倆便手挽手出門上街,繼續著白天討論的話題,或是盡興漫步到深更半夜,在那座繁華都市的萬家燈火與陰影之中,尋求唯有冷眼靜觀方能領略到的心靈之無限激動。

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就不能不覺察並贊佩迪潘所獨具的一種分析能力,不過我早就從他豐富的想象力中料到他具有這種能力。他似乎也非常樂意對其加以運用,如果恰好不是炫耀的話。他毫不含糊地向我承認這為他帶來樂趣。他常嬉笑著向我誇口,說大多數人在他看來胸前都開著一扇窗戶,他還慣於隨即說出我當時的所思所想,以此作為他那個斷言直接而驚人的證據。這種時候他顯得冷冷冰冰、高深莫測,兩眼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而他那素來洪亮的男高音會提到最高音度,若不是他言辭的審慎和闡釋之清晰,那聲音聽起來真像是在發火。看到他心緒這般變化,我常常會想到那門有關雙重靈魂的古老哲學,並覺得十分有趣地幻想有一個雙重迪潘,一個有想象力的迪潘和有分析能力的迪潘。

別以為我剛才所說的是在講什麽天方夜譚,或是在寫什麽浪漫傳奇。我筆下已經寫出的這位法國人的言行,純然是一種興奮的才智,或說一種病態的才智之結果。不過我最好舉一個例子來說明他在那一時期的觀察特點。

一天晚上我倆在王宮附近一條又長又臟的街上漫步。顯然當時我倆都在思考問題,至少已有十五分鐘誰也沒吭一聲。突然,迪潘開口說了這句話:

“他是個非常矮小的家夥,這一點沒錯,他更適合去雜耍劇院。”

“那當然。”我隨口應答,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迪潘所言與我心中所思完全不謀而合這一蹊蹺之處(因為我當時正想得出神)。轉眼工夫我回過神來,才不由得感到大吃一驚。

“迪潘,”我正顏道,“這真叫我難以理解。不瞞你說,我都被弄糊塗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你怎麽可能知道我正……”我故意留下半句話,想弄清他是否真的知道我正在想誰。”

“……想到尚蒂耶,”他說,“幹嗎說半句話?你剛才正在想他矮小的個子不宜演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