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爾遜(第2/7頁)

那堵陰沉的高墻一角開著一道更陰沉的大門。門扇上星羅棋布地飾滿了螺釘,門頂上參差不齊地豎立著尖鐵。那道門是多麽地令人生畏!除了上述三次定日定時的出入,那道門平時從不打開;所以每當它巨大的鉸鏈發出吱嘎聲響,我們就會發現許許多多的奧秘,許多值得認真觀察,也更值得嚴肅思索的事物。

寬闊的校園形狀極不規則,有許多大片大片的幽僻之處,其中最大的三四片就構成了學校的運動場。運動場地面平坦,鋪著又細又硬的沙礫。我清楚地記得運動場內沒有樹木,沒有長凳,也沒有任何類似之物。當然,運動場是在那幢房子的後面。房子的正前方有一個小小的花壇,種著黃楊之類的灌木,但實際上,除了在第一次進校和最後畢業離校的時候,或是父母親友來接我們、我們高高興興回家過聖誕節或是施洗約翰節的時候,我們很少經過那塊聖地。

但那幢房子!那是座多麽古怪的老式建築!它在我眼裏真是一座名副其實的迷宮!它那些迂回曲折的走廊仿佛沒有盡頭。它那種莫名其妙的分隔常令人找不到出路。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很難說清自己到底是在它兩層樓的樓上還是樓下。從任何一個房間到任何另一個房間都肯定會碰到三四級或上或下的台階。還有它那些多得令人難以想象的偏門旁屋,那真是門門相通,屋屋相連,以至於我們對那幢房子最精確的概念跟我們思考無窮大時所用的概念相去不遠。在我寄讀那所學校的五年期間,我從來就未能夠弄清楚分給我和另外十八九名同學住的那間小寢室到底在那幢房子的哪一個偏僻角落。

我們的教室是那幢房子裏最大的一間,我當時忍不住認為那是天下最大的一間。房間很長,狹窄,低得令人壓抑,有哥特式的尖窗和橡木天花板。教室遠端令人生畏的一角有個八九英尺見方的凹室,那是我們校長、牧師布蘭斯比博士“定時祈禱”時的聖所。那凹室構造堅固,房門結實,當那位“老師兼牧師”不在的時候,我們大家寧願死於酷刑也不肯去開那門。教室的另外兩個角落還有兩個類似的隔間,雖說遠不及那個凹室令人生畏,但仍然令人肅然起敬。一個是“古典語文”老師的講壇,另一個是“英語和數學”教師的講壇。教室裏橫三豎四歪七扭八地擺著許多陳舊的黑色長凳和課桌,桌上一塌糊塗地堆著被手指翻臟的課本,桌子表面凡是刀子下得去的地方都被刻上了縮寫字母、全名全姓和各種稀奇古怪的花樣圖案,以至於那些桌子早已經面目全非。教室的一頭放著一只盛滿水的大桶,另一頭擱著一只大得驚人的鐘。

就在那所古老學校厚實的圍墻之內,我度過了我生命的第三個五年,既沒有感到過沉悶,也不覺得討厭。童年時代豐富的頭腦不需要身外之事來填充或娛樂,學校生活明顯的單調沉悶之中卻充滿了我青年時代從奢侈之中、成年時代從罪惡之中都不曾再感到過的那種強烈的激動。但我必須認為,在我最初的智力發育中有許多異乎尋常甚至過分極端之處。對一般人來說,幼年時代的經歷到成年後很難還有什麽鮮明的印象。一切都成了灰蒙蒙的影子,成了一種依稀縹緲的記憶,一種朦朧的喜悅和虛幻的痛苦之模糊不清的重新糅合。但我卻不是這樣。想必我在童年時就是以成年人的精神在感受那些今天仍留在我腦子裏的記憶,那些像迦太基徽章上鐫刻的題銘一樣鮮明、深刻、經久不滅的記憶。

但事實上,依照世人的眼光來看,那兒值得記憶的事情是多麽的少啊!清晨的夢中驚醒、夜晚的就寢傳喚、每天的默讀背誦、定期的禮拜和散步;此外就是那個運動場和運動場上的喧鬧、嬉戲和陰謀詭計。可這一切在當時,由於一種現在早已被遺忘的精神幻術,曾勾起過多少斑駁的情感,曾引起過多少有趣的故事,曾喚起過多少令人精神振奮的激動!“啊,那個鐵器時代是多麽歡樂的時代!”[2]說實話,我與生俱來的熱情和專橫很快就使我在校園裏成了個著名人物,而且慢慢地但卻越來越鞏固地,我在所有那些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同學中間占據了支配地位,除了一個例外,其他所有人都聽我擺布。那個例外雖然並不與我沾親帶故,但卻和我同名同姓。這一巧合其實也不足為奇,因為我雖然出身高貴,但我的姓名卻非常普通,依照約定俗成的時效權利,這姓名自古以來就被平民百姓廣泛采用。因此在這篇敘述中我把自己叫做威廉·威爾遜,一個與我的真名實姓相差無幾的虛構的名字。在按校園術語稱之謂的“我們這夥人”當中,唯有我那位同名者敢在課堂上的學習中與我競爭,敢在運動場的戲鬧中與我較量,敢拒絕盲目相信我的主張,不肯絕對服從我的意志。實際上,他敢在任何方面對我的獨斷專行都橫加幹涉。如果人世間真有至高無上的專制,那就是孩子群中的大智者對其智力略遜一籌的夥伴們的專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