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爾遜(第4/7頁)

他竭力完善對我言談舉止的模仿,並且把他的角色扮得令人嘆服。我的衣著服飾很容易就被他如法炮制。我的步態舉止他沒費功夫就據為己有。甚至連我的聲音,盡管他有那個天生的缺陷,也沒有逃脫被他盜用。我洪亮的聲音他當然望塵莫及,可我的語調竟被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他那種獨特的悄聲細語慢慢也就成了我語調的回聲。

那幅最精美的肖像(因為公正地說那不能被稱為漫畫)當時使我有多麽煩惱,此刻我不敢冒昧地加以描述。那時我唯一的安慰就在於這樣一個事實:顯然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了那種模仿,而我不得不忍受的也只有我那位同名者狡黠而奇怪的冷笑。他似乎滿足於在我心中造成了預期效果,只為已經刺痛了我而暗暗得意,而全然不在乎他心智的成功很可能為他贏得的公眾的喝彩。事實上在其後提心吊膽的幾個月中,全校竟無一人察覺他的計劃,無人發現他的成功並和他一齊嘲笑,這一事實對我來說一直是個不解之謎。也許是他模仿的濃淡相宜使其不那麽容易被人識破,或更有可能的是,我之所以平安無事是因為那個模仿者巧妙嫻熟的風格,他不屑於模仿形式(在一幅畫中遲鈍的人看到的只是形式),而是以我特有的沉思和懊惱來展示原作的全部精神實質。

我已經不止一次地談到了他那副以我的庇護人自居的討厭面孔,談到了他常常多管閑事地對我的意志橫加幹涉。那種幹涉往往具有令人討厭的勸喻性。他不是直截了當地提出忠告,而是含沙射影地給予暗示。我懷著一種矛盾的心理接受他的勸告,但隨著年歲增長,那種矛盾也越發尖銳,但在事隔多年後的今天,就讓我公平地對待他一次。我承認,盡管他當時看上去年幼無知且經驗不足,但我不記得他所給予的暗示中有過任何他那種年齡容易有的謬誤或愚蠢;我承認即便他綜合能力不比我強,世故人情不比我精,但至少他的道德意識遠遠比我敏銳;而且我還要承認,假若當初我對那些包含在那個意味深長的悄聲細語裏的忠告不是那麽深惡痛絕,不是那麽嗤之以鼻,不是那麽常常抵制的話,那說不定我今天就會是一個更善良的人,因而也是一個更幸福的人。

可事實上我終於對他那種令人厭惡的監督厭惡到了極點,而且一天比一天公開地對他那種我認為難以容忍的傲慢表示出怨恨。我說過,在我倆同學的前幾年中,我對他的感情說不定很容易轉化成友誼;但在我寄居學校的最後幾個月裏,雖說他以往那種對我的橫加幹涉已經無疑地有所減少,可我的感情卻幾乎與之成反比,明確無誤地具有了幾分敵意。我想他有一次看出了這點,從此對我就避而遠之,或是表面上對我避而遠之。

如果我沒記錯,我大約就在那段時間裏跟他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在爭吵中他一反常態地毫無戒心,說話舉止都表現出一種與他性格極不相符的直露坦率;當時我從他的音調、神態和外表之中發現了(或者說我以為發現了)一種開始令我不勝驚訝,接著又使我極感興趣的東西,它使我腦子裏浮現出我繈褓時代的朦朧幻象,許許多多在記憶力出現之前就存在的紛亂龐雜的印象。我與其去描述那種使我壓抑的感覺,倒不如說我費了一番勁才使我不再認為我與站在我眼前那人相識在某個非常遙遠的時期,某個甚至無法追溯的悠遠的年代。不過那種幻覺倒也與它來得突然一樣很快就消逝了。我在此提到它僅僅是為了明確我與我那位奇特的同名者在那所學校最後一次談話的日期。

那幢有無數房間的巨大而古老的房子有幾個彼此相連的大房間,那兒住著全校絕大部分學生。然而(像設計得那麽笨拙的建築所不可避免的一樣)那幢房子裏有許多角落、壁凹和其他零星的剩余空間,具有經濟頭腦的布蘭斯比博士把它們也都改裝成了寢室,盡管這些寢室只有壁櫥那麽大,裏邊只能容一個人居住。在這樣一間小寢室中就住著威爾遜。

在我五年學校生活快結束之時,也就是在剛才提到的那場爭吵之後的一天晚上,趁同學們蒙頭酣睡之機,我悄悄翻身下床,提著燈偷偷穿過一條條狹窄的通道,從我的房間去我那位對手的寢室。我早就心懷惡意地想出了一招要拿他尋開心的惡作劇,可一直沒找到適當的機會下手,現在我就要去把我的計劃付諸實現,我決意要讓他感到我心中對他的怨恨到底有多深。來到他那間小寢室門前,我把手中有燈罩的燈放在門外,無聲無息地溜了進去。我往前邁了一步,聽到了他平靜的呼吸聲。確信他已睡著,我轉身取了燈,再一次走到那張床前。在實行我計劃的過程中,我輕輕地慢慢撩開了遮住臥床的簾子,當明亮的燈光照在那熟睡者身上,我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臉上。我定睛一看,頓時只覺得四肢麻木,渾身冰涼,心跳加劇,兩腿發顫,一種莫可名狀、難以忍受的恐懼攫住了我的整個心靈。我喘著氣把燈垂低,盡量湊近那張臉。難道這,這就是威廉·威爾遜那副容貌?我看見的的確是他的容貌,但想象中他並非這個樣子,這使我像發瘧疾似的一陣顫抖。那副容貌上有什麽使我如此驚慌失措?我兩眼凝視著他,腦子裏卻閃過許多不連貫的念頭。他清醒而活潑的時候看起來不像這樣,肯定不像這樣。同一個名字!同一副面孔!同一天進入同一所學校!接下來就是他鍥而不舍並毫無意義的模仿,模仿我的步態、嗓音、習慣和舉止!可難道人間真有這種可能,難道我此刻所目睹的僅僅是那種可笑的模仿之習以為常的結果?我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滅燈悄悄地退出那房間,並立即離開了那所古老的學校,從此再也沒返回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