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山的故事(第2/4頁)

晚上八點左右,我們為他的遲遲不歸而感到驚恐,正要出發去山裏尋找,他卻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身上不少一根毫毛,而且顯得比平時還精神。他對他那一天經歷的講述,那些使他在山裏逗留的事件,的確是一個奇妙非凡的故事。

“你們應該記得,”他說,“我離開夏洛茨維爾是在上午九點。我徑直朝山邊走去,大約在十點鐘左右進了一個我以前從未見過的峽谷。我興致勃勃地穿行於那條彎彎曲曲的山路。谷間展示的景色雖說不上壯麗,但在我眼裏卻有一種說不出其精妙的荒涼之美。那種幽靜似乎從未受到過玷汙。我不禁認為我腳下綠色的草地和灰色的石巖在我之前從來沒有經受過人的踩踏。那幽谷完全與世隔絕,事實上若不是一連串陰差陽錯,連那深谷的入口都難以到達,所以我並非不可能是第一個探險者,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進入其幽深之處的探險者。

“‘印度之夏’時節獨有的那種濃霧,或者說雲煙,當時正籠罩著山谷中的一切,這無疑加深了那一切給人留下的虛無縹緲的印象。那令人愜意的霧是那麽的濃,以致我只能看清前面十幾碼遠的地方。腳下的小徑蜿蜒曲折,頭頂上又見不到日光,所以我很快就完全迷失了方向。與此同時嗎啡也開始發揮其通常的作用,使我以一種濃厚的興趣去感受整個外部世界。一片樹葉的顫抖,一株小草的顏色、一朵三瓣花的形狀、一只蜜蜂的嗡鳴、一滴露珠的閃耀、一陣柔風的吹拂,以及森林散發出的淡淡的幽香,都啟迪我想到天地間萬事萬物,引起我一種快活而斑駁、狂熱而紛亂的綿綿遐思。

“沉醉於這番奇境遐思,我不知不覺朝前走了好幾個小時,其間我周圍的霧靄越來越濃,以至於後來我只能夠摸索著前行。而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安,一種神經質的躊躇和恐懼。我不敢再邁步,生怕我會跌入某個深淵。我還記起了關於凹凸山的那些古怪的傳說,記起了傳說中講的那些居於林間洞中的可怕的野人。無數朦朧的幻覺使我壓抑,使我倉皇,幻覺因為其朦朧更令人焦灼不安。忽然,我的注意力被一陣響亮的鼓聲吸引。

“我那陣驚異當然是無以復加。這些山中從來不知道鼓為何物。我當時即便是聽見大天使的喇叭聲也不會有那麽驚訝。可一件更讓人吃驚並令人困惑的新鮮事又隨之而來。一陣嘚嘚嗒嗒或丁丁當當的聲音由遠而近,仿佛是有人在晃動一串巨大的鑰匙,接著一位面色黝黑的半裸男人尖叫著從我身邊沖過。他離我非常近,以致我臉上都感到了他呼出的熱氣。他手裏握著一件用許多鋼環做成的器具,一邊跑一邊使勁地搖動。他剛一消失在前方的霧中,隨後就躥出一頭巨獸,那巨獸張著大口,瞪著眼睛,喘著粗氣朝那人追去。我不可能看錯那頭巨獸。它是一條鬣狗。

“看見這家夥非但沒有增加我的恐懼,反而消除了我的不安,因為現在我確信我只是在做夢,於是便努力要使自己清醒過來。我大膽地朝前邁出輕快的步伐。我揉我的眼睛。我高聲喊叫。我捏我的四肢。小小的一泓清泉進入我的視野,我在泉邊彎下腰洗手,洗頭和脖子。這一洗仿佛洗掉了一直令我不安的那種莫可名狀的感覺。當我重新直起腰時,我認為我完全變了一個人。我邁著平穩的步子,悠然自得地繼續走那條我不認識的路。

“最後,由於精疲力竭,也由於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我坐到了一棵樹下。不一會兒天空射下曚昽的日光,那棵樹樹葉的影子淡淡地但卻清晰地映在草地上。我疑惑地把那影子凝視了好幾分鐘。它的形狀驚得我目瞪口呆。我擡頭一看,那是棵棕櫚樹。

“這下我匆匆站起身來,感到一陣恐懼不安,因為我不能再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我發現我完全支配著自己的感官,而這些感官此時為我的靈魂帶來了一種新奇而異樣的感覺。天氣一下子熱得不堪忍受。風中飄來一種陌生的氣味。一種低沉而持續的濺濺水聲,就像一條水量充沛但流動緩慢的河流的聲音,交織著由許多人發出的奇異的嘈雜之聲,一並傳入我的耳朵。

“當我在一種我無須描述的極度驚訝中傾聽之時,一陣猛烈而短促的風突然吹散了濃霧,仿佛是一位巫士揮舞了一下魔杖。

“我發現自己在一座高山腳下,正俯瞰著前方一片寬闊的平原,一條壯觀的大河蜿蜒於平原之上。大河的岸邊坐落著一座具有東方情調的城市,就像我們在《天方夜譚》中讀到的那種,但比書中所描繪的更具特色。我所處的位置遠遠高於那座城市,所以我能看到城裏的每一個角落,它們就像是畫在地圖上一樣。街道看上去不可悉數,縱橫交錯,但與其說是街道,不如說是又長又彎的小巷。那些小巷裏全都擠滿了人群。城裏的房子頗具詩情畫意。四方八面都是數不清的陽台、遊廊、尖塔、神龕和雕刻得非常奇妙的凸肚窗。集市比比皆是,出售的貨物品種繁多,琳瑯滿目——絲綢、薄紗、最耀眼的刀劍、最華麗的珠寶。此外可見到處都有旗幡和轎子,有擡著蒙面紗的端莊婦人的肩輿,有被打扮得光彩奪目的大象,有被雕刻得奇形怪狀的偶像,有皮鼓,有旌旗,有銅鑼,有長矛,還有鍍銀和鍍金的釘頭錘。而在人群之中,在喧囂之中,在全城的紛亂擠軋之中,在熙來攘往的包著頭巾、裹著長袍、須髯飄垂的黑皮膚和黃皮膚的人流之中,穿行著數不清的披著飾帶的聖牛,而大群大群雖說肮臟卻不可侵犯的聖猴則在神廟寺院的房檐周圍攀緣啼叫,或是攀附於尖塔和凸肚窗。從擁擠的街道到那條河的岸邊,有不計其數的一段段向下延伸的石階,直通到一個個沐浴之處,而那條河本身倒像是費勁地從載滿貨物的船隊中擠過,帆檣如林的船只遮蓋了整個河面。城外四周有大片大片的棕櫚樹和椰子樹,其中間雜著其他巨大的古樹,隨處可見分散的一塊稻田、一間農民的茅屋、一方水池、一座隱寺、一個吉蔔賽人營地,或是一位美麗的少女獨自一人頭頂水罐走向那條大河的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