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第3/10頁)

即便當時有個炸雷落到我腳下,我也不可能感到更為震驚,僅僅是震驚,沒有絲毫的反感或者厭惡。不過若是換一個女人,那樣無禮的舉動很可能引起反感或厭惡,但她對我的打量進行得是那麽安詳寧靜,那麽漫不經心,那麽泰然自若,總之是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了一種最好的教養,使人感覺不到一星半點的厚顏無恥,而當時我心中只有贊美和驚訝的感情。

我注意到,她第一次舉起眼鏡之後不久,似乎已滿足地把我看了一番,然後她正要收起眼鏡,這時仿佛又想到第二個念頭,於是她再次舉起眼鏡,全神貫注地一連看了我好幾分鐘,我敢說至少也有五分鐘。

這番在美國劇院非常招人眼目的舉動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並在觀眾中引起了一陣騷動,或者說是一陣嘁嘁喳喳的聲音,這使我感到一陣心慌意亂,但並沒有使我的目光離開拉朗德夫人的臉。

滿足了她的好奇心之後(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她放下了眼鏡,平靜地把她的注意力重新轉向舞台。現在她的側影又一次朝向我,我仍然像先前一樣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看,盡管我充分地意識到那樣做顯得相當無禮。不一會兒,我發現她的頭慢慢地、輕輕地變換了一下位置;隨即我就完全確信,那位女士是假裝在看舞台,實際上卻在暗暗地注視我。我無須贅述那樣一位窈窕淑女的這番舉動對我易激動的心產生了什麽樣的影響。

就那樣把我細看了大約十五分鐘,我所戀的那個美人側身去對陪她那位先生說話。當她說話時,我憑著他倆的目光清楚地看出他們的談話是在說我。

談話之後,拉朗德夫人再次把頭轉向舞台,一時間似乎沉浸於台上的演出。然而在這段時間的末了,我極度興奮地看見她第二次打開了掛在她身邊的那副折疊雙片眼鏡,像上次那樣完全對著我,不顧觀眾中再次發出的嘁嘁喳喳聲,以剛才那種既使我高興又令我惶惑的不可思議的從容,從頭到腳地再次對我細細打量。

這種異乎尋常的行為把我拋進一種完全瘋狂的激動,拋進了一種絕對的愛之譫妄,因此沒讓我感到驚惶失措,反而鼓起了我的勇氣。在一陣強烈的愛的瘋狂之中,我完全忘記了身邊的一切,心中只有那正面對著我的幻影之端莊美麗的存在。我等待著機會,當我認為觀眾已完全被歌劇所吸引,我終於不失時機地迎住了拉朗德夫人的眼光,而就在四目相交的瞬間,我非常輕微但明白無誤地沖她點了點頭。

她頓時面紅耳赤,隨之避開了目光,接著又緩慢而謹慎地四下環顧,顯然是想知道我這個輕率的舉動是否被人發現。然後她又把身子側向坐在她旁邊那位先生。

這時我為自己不體面的舉止感到了羞愧,並以為事情馬上就會暴露,隨之我腦子裏閃過明天挨槍子兒的幻象,這令我深感不安。但我馬上就如釋重負,因為我看見那位女士並沒有說話,而只是把一份演出海報遞給了那位先生。不過緊隨其後發生的事也許能使讀者對我心靈的極度驚訝、深深詫異和茫然迷惑形成某種模糊的概念,因為轉眼之間,當她再一次偷偷地左顧右盼之後,她允許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完全而持續地迎住了我的目光。然後微微一笑,露出兩排珍珠般光潔的牙齒,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點也不曖昧地朝我點了兩下頭。

我當然沒必要詳述我當時那種喜出望外、心醉神迷和銷魂蕩魄。如果真有男人快活得發瘋,那男人就是當時的我。我戀愛了。那是我的初戀,我覺得是那麽回事。那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愛,一種難以形容的愛。那是“一見鐘情”。它被感知並得到了一見傾心的回報。

是的,回報。我怎麽能又幹嗎要對此有片刻的懷疑?對一位如此美麗、如此富有、如此有才藝、如此有教養、社會地位如此高貴,在各方面都像我所感覺的那樣完全可尊可敬的女士的這番舉動,對拉朗德夫人的這番舉動,我難道還可能做出什麽別的解釋?是的,她愛上了我,她以一種同我一樣盲目、一樣堅決、一樣偶然、一樣放任、一樣無限的熱情回報了我的愛之熱情!

可這些美妙的想象和思緒此時被大幕的垂落所打斷。觀眾起身,隨之就是通常的喧囂。我匆匆離開塔爾博特,竭盡全力想擠到拉朗德夫人身邊。由於人多我未能如願以償,最後我放棄了追蹤而踏上回家的路。我極力寬慰自己因未能摸到她的裙邊而引起的失望,因為我想到了塔爾博特將把我介紹給她,正式引見,就在明天。

這個明天終於來臨。也就是說在一個沉悶難熬的長夜之後,新的一天終於開始;可到一點鐘之前的幾個小時就像是蝸牛爬行,單調沉悶,漫漫無期。但常言道,伊斯坦布爾也終將有其末日,因而這漫長的等待也總有盡頭。時鐘終於響了。當其余音平息之時,我已經步入B旅館找塔爾博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