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冢 むかし塚(第4/6頁)
可是,幾乎沒人記得良子。即使有印象,也未必記得名字。我查過一年級的名簿,出現良子的名字。比對畢業紀念冊,大致能認出誰是誰,卻沒有符合的女同學。讀一個學期就轉學,也是無可奈何,而且級任導師早已逝世。
這麽一來,哪些是事實,變得曖昧不清。
或許我只是把記得的片段依序排列,用想象填補,聯系起來。我可能弄錯許多事。
冷靜想想,時隔許久,轉學的良子又站在公寓前,頗為奇怪。然而,那並非物理上不可能的現象。我看到的良子,不是浮在半空或透明,也沒消失不見或變形。
良子僅僅佇立原地。
假如良子已死,就是鬼魂。但我沒聽聞同學去世的消息,也沒把她當成鬼魂。
盡管年幼,我完全不認為看到不存在世上的景象。倘若視良子為鬼怪,懦弱膽小的我會更害怕,甚至又哭又叫,陷入恐慌。
那樣一來,不可能忘掉。
最重要的是,那並不是值得忌諱的回憶。
當時的情緒更沉靜、更揪心、更虛渺。
難不成是隨著時間流逝,情感風化?
不,我不這麽認為。
原本就是淡薄的記憶。
不僅淡薄,而且早已遠去。
變得非常遙遠。
良子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沒辦法確定,亦無從確認。難以證明她曾經存在。
她不在名簿上,又沒人記得她。一切曖昧模糊。
班上從未有過這樣一個女同學。
一起留下吃營養午餐的可能是另一個女同學,借我漫畫的也是別人。連站在瓦礫前、從草叢探出頭的,都可能是其他女孩。
或許我只是把個別不同、毫無關聯的事物在腦中進行聯結。毫無關聯的種種記憶重疊浮現,宛如莫列波紋(1),偶然形成那個相貌寒酸的女孩。
即使不是這樣,也可能是我搞錯時間順序。真的有良子這個女孩,曾借漫畫給我,然後出現在公寓前,但全發生在第一學期。第二學期她便消失,公寓更早拆除。相反地,良子搞不好後來才轉學,住在那棟公寓是我的誤會。
比起上述解釋,更可能全是我幻想的產物。體驗著未曾真正體驗的遭遇,其實是任意捏造的故事。
或許我的過去,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妄想。
連“我”是否真實存在都不清楚。畢竟追根究底,我也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
所以,良子不是幽靈。如果良子並非真實存在,她不可能是幽靈。如果幽靈是死者的靈魂,世上不可能出現不存在的人的幽靈。
不……
不盡然如此,我隱約想著。
因為過去根本不存在,唯有現在是真實的。
過去只是被認識為變化。如果有過去,也只是記憶與記錄。
記錄僅僅是斷裂的部分。要將世界總體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來是不可能的事。信息永遠是片段,人類只是任意拼湊,任意解釋。
記憶是不可靠的。不管記憶再鮮明,仍不一定是真實。有些地方印象深刻,有些地方印象淡薄,且隨著時間改變,甚至會扭曲或翻轉。人類只能將不定形的模糊事物,任意塑形與解釋。
不存在確切的過去。
連我以為屬於過去的事物,都無法完全擔保。一切可能是我的妄想,真假沒有太大意義。
過去不存在,所以沒有真假可言。於是,不論是事實,或是聯系回憶片段塑造出的虛假過去,兩者並無不同。
謊言與真實沒有差別。
不存在的人,從一開始就無異於幽靈,不是嗎?
或者說,所謂的幽靈,是不是就是那類事物?我這麽認為。
因而,是幽靈無所謂。
不是幽靈也無所謂。
只是……
我的手邊,有一本肮臟的漫畫。
唯有這本漫畫屬於現實。假使這個現實本身就是妄想,便另當別論,但漫畫確實在我身旁。我不記得曾買下,也不記得是父母買給我的。
可是,我確實有讀過的記憶。
這是一本沾染汙漬的肮臟舊書。
放在紙箱裏。約莫是搬家時放進去的,沒拆箱直接收起來。找東西時,我順便打開沒整理過的箱子,發現這本漫畫。
倘若記憶正確,我已借閱超過二十年。
我重讀一遍。內容忘得差不多,僅僅隱約記得一些情節。如今,作者成為漫畫界大佬,創作不少當紅作品,但不怎麽符合我的喜好,所以沒看過太多。然而,我卻記得知名度甚低的初期作品。二十年前,我果然讀過。
黝黑歪斜的公寓,灰暗的毛衣,還有她的咧嘴一笑。
我不是記得一清二楚嗎?
我並未遺忘,只是收在某個地方,雖然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不,一定是假的。
是謊言嗎?弄錯了嗎?是錯覺嗎?是誤會嗎?是事實嗎?
是幽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