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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我的領域,我借它謀生。我靠著它鑄就我的職業口碑。我像一個殯儀師一般以激情和精確來對待它——面對死者家屬時,我面露悲戚,深表同情;獨自一人時,我就化身為技藝嫻熟的工匠,與死亡漠然相對。我總以為跟死亡打交道的秘訣就是跟它保持一臂之距。這就是法則。別讓它的氣息噴灑在你的臉上。

但是我的法則沒能保護我。兩個警探前來找我,告訴我肖恩出事了,一片冰冷的麻木迅速將我吞噬。那感覺像置身水族箱中,在水裏不停挪動著——來來回回,循環往復——隔著玻璃望向外面的世界。我坐在他們汽車的後座上,每當車子駛過街燈,一閃而過的光映亮後視鏡,我便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眼睛。我認得那種失焦茫然的眼神,這些年來我采訪了那麽多新喪偶的寡婦,她們的眼神就是這樣。

我只認識兩名警探中的一個,他叫哈羅德·韋克斯勒。我是幾個月前和肖恩在那家名叫“走幾杯”的酒吧裏小酌時認識他的。韋克斯勒和肖恩同在丹佛警察局負責人身侵害案件。我記得肖恩管他叫韋克斯。警察互相稱呼都用昵稱。韋克斯勒被叫作韋克斯,而肖恩的昵稱是麥克。這帶著某種部落情誼性質。有些昵稱的含義可不那麽值得稱道,但警察們並不抱怨。我熟識的一位科羅拉多斯普林斯市的警察名叫斯科托,但其他警察大多叫他斯科羅特,有些人甚至幹脆直接喚他“陰囊”[1]。不過我猜你得跟他關系鐵得跟哥們兒一樣才能這麽叫,否則可沒有好果子吃。

韋克斯勒壯得跟頭小公牛似的,強健有力,就是有點矮。因為常年抽煙、喝威士忌,他的嗓子已經壞了,像被煙熏過。我見到他的那幾次,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總是紅紅的。我記得他喝加冰的占邊威士忌。我向來對警察喝什麽酒感興趣,這透露了他們的很多信息。當他們像韋克斯勒那樣喝威士忌時,我總在想:也許是因為他們已經看到了太多,也看到了太多次那些東西,而大多數人一次都不會見到。那天晚上肖恩喝的是美樂啤酒,不過他畢竟年輕,雖說他是人身侵害調查組的頭號人物,但他至少比韋克斯勒年輕十歲。也許再過十年,他就會像韋克斯勒一樣,將加冰的威士忌視為治愈良方,一飲而盡。但我永遠也無法得知他會不會這樣了。

駛出丹佛的一路上,大半時間我都沉浸在走幾杯酒吧的那個晚上。那天晚上並沒有發生什麽重要的事情,只是我跟我的哥哥在一家警察常去的酒吧裏喝了些酒。那就是我們倆最後的美好時光了,不久之後就發生了特麗薩·洛夫頓一案。走幾杯酒吧的美好回憶讓我仿佛再次置身於水族箱。

但現實還是會透過玻璃擊中我的心臟,這時,一種挫敗感和悲慟就會緊緊攫住我。在三十四年的人生中,我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撕裂靈魂的痛楚。姐姐薩拉去世時,我都不曾這樣。我那時太小了,還不能體會她的死亡帶來的悲傷,甚至不能理解一個生命中途夭折的痛苦。我現在感到悲慟,是因為我竟絲毫不知肖恩曾如此接近崩潰的邊緣。當我認識的其他警察喝著加冰威士忌時,他喝的還是淡啤酒啊。

當然,我也意識到這種悲慟是多麽自怨自艾。但事實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都沒怎麽傾聽彼此的心聲。我們早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每次一想到這個事實,新一輪的悲慟就會再次將我攫緊。

我的哥哥曾給我講過極限理論。他說每一個負責兇殺案的警察都存在極限,問題是達到極限之前,誰也不知道極限在哪兒。他說的就是見過的屍體。他認為一個警察可以承受的見過的屍體數量就是那麽多。每個人的極限數目有所不同,有些人很快就到了極限,而有的人處理了二十樁兇殺案,還離極限遠得很,但極限總是存在的,總有那麽個數目。一旦達到,你就知道,這是你的極限了。你會調往档案科,你會上交你的警徽,你會做出點什麽事情來,因為你無法再多看哪怕一具屍體了。如果你還去看,如果你超出了極限,嘖,那你就麻煩大了。你最後恐怕要給自己來上一槍。這就是肖恩告訴我的。

我意識到另一名警探雷·聖路易斯剛才對我說了些什麽。

他正從座位上轉身看我。他的體格比韋克斯勒的要大得多。雖然車內光線暗淡,我依然能看清他痘坑點點的臉上的粗糙肌理。我並不認識他,但從其他警察那兒聽說過他,我知道他們管他叫大狗。在《落基山新聞》報社的大廳第一次見到正等著我的他和韋克斯勒時,我就覺得他們完美地再現了馬特和傑夫[2]這對組合。他倆就像正從午夜電影裏走出來的馬特和傑夫一樣,穿著長長的黑色大衣,還戴著禮帽。整個場景就應該是黑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