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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以後——

普萊斯拜訪了住在東京郊外的一位老人。

面積不大,但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日式房屋。確認過門外的名牌上寫著“裏村”,普萊斯朝著拉門裏面出聲招呼。

出來應門的,是位小個子的慈祥老人。

“讓您久等了。您看我是一個人住著的,所以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招待,就請寬坐吧。”

屋子的主人裏村老人說著,把普萊斯迎到了裏面的客廳,親手泡了茶端給他喝。在榻榻米上端正跪坐的普萊斯內心極其感動地望著在自己面前坐下的老人。

老人應該已經過了八十歲,但精神依然矍鑠。

不過,讓他感動的並不是這一點。

誠然,他事前已經打過招呼說要來拜訪,但在當前的日本,外國人是稀有的存在。而且,街頭巷尾都洋溢著排英的氛圍。在這種時候,裏村老人對於英國報社記者普萊斯的來訪沒有露出一點點不安的樣子。

不過,他若是大驚小怪起來反倒就奇怪了。

裏村老人曾經常年在日本貴族有崎子爵的宅邸中擔任管家,習慣外國訪客也是很自然的吧。再說,就當他是在華族[4]宅邸中常年擔任管家期間養成了不讓情緒外露的習慣,也沒什麽奇怪的。

像是看出了普萊斯的觀察已經告一段落,老人率先開口了。

“想就已經亡故的有崎子爵大人生前的風貌進行采訪——您之前是這麽說的吧?”

普萊斯把茶碗放到桌上,緩緩頷首。

有崎直哉子爵。

明治新政府成立時,其功績得到認可而成為新華族,是所謂“出身武家的功勛華族”之一。

在新政府治下,落籍於陸軍,後來為學習軍制,受派遣去歐洲求學數年。

回國後過了幾年從陸軍退役,退役時的軍銜為少將。

在他年輕時妻子就已去世,後來沒有再婚,也沒有聽從周圍人的勸說領一個養子。

死後,根據他的遺言,爵位還給國家。有崎子爵的家族自此斷絕。

普萊斯拿出筆記本,在向裏村老人提問之前,確認了一遍調查的內容。

那其中也包含了“極其優秀,但為人相當奇怪”這樣的傳言。

來之前,他向裏村老人是這樣說的:“在歐洲,曾經和有崎子爵深交過的那些英國人中間,近年來懷念他的聲浪很高。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子爵回國以後的生活狀況,寫成報道刊登在我國的報紙上。”

煞有介事地聽取了關於回國後的有崎子爵的往事、又饒有興致地插話提問一番之後,普萊斯的目光仍然落在筆記本上,以一種順便說起的口吻切入了正題。

“在調查過程中我聽到一個有趣的傳聞。好像是說,過世的有崎子爵有一個私生子……”

說著擡起眼來,裏村老人正笑眯眯地歪著腦袋,像是已經看清了話題的方向。

“有證言說,宅子裏教養了一個孩子好幾年。如果那孩子是有崎子爵的私生子,為什麽不讓他繼承爵位呢?那樣的話有崎子爵家族就不會絕後,您也可以在氣派的大宅子裏度過余生了不是嗎?”

“您說的人,一定是晃少爺吧。”

“晃?那孩子的名字是晃嗎?”

普萊斯說著,目光快速地掠過手邊的筆記本。

有崎晃?

上面是這麽記著的,還帶著問號。

不會錯。到此為止都和調查到的情況一致。問題是——

“那孩子,究竟是什麽人啊?”普萊斯抑制著內心的激動,一臉若無其事地問下去,“有崎子爵家絕嗣之後,他怎麽樣了?——現在在什麽地方,過得怎麽樣,您能告訴我嗎?”

裏村老人瞬間嚴厲地眯起了眼。普萊斯正想對方是不是會懷疑自己為何要問這樣的事情,可意外的是,老人卻笑了笑,開始講述起來。

當時,有崎子爵的宅邸是在目白[5],那個孩子被帶來的時候,是明治二十九年一個寒冷的冬日。子爵原本是說“軍隊有點事情我出去一下”,結果卻牽著一個小孩的手回來了。

“今天開始,這裏就是你的家。”

我去玄關迎接的時候,子爵是這樣跟那孩子說的。

裏村當時四十多歲,剛開始在宅子裏擔任管家。他不知道要如何應對才好,正在驚訝不已的當口,子爵笑了笑把小孩的手交給了裏村。

“總之,先帶他去洗個澡吧。”

說著,已經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的一樣邁步走開了。“然後再給他換身衣服,這麽臟兮兮的,都不能坐在一起吃飯啊。”

裏村回過頭來,這才剛剛注意到孩子全身上下臟得不成樣子。但與此同時,這衣衫襤褸處處打著補丁又沾滿了泥汙的孩子,臉上卻流露出幾分毅然堅定、稱得上是貴族氣質的神情。

裏村困惑地彎下腰,目光平視小孩,問他:“你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