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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陸軍幼年學校退學以後,有崎晃去了英國留學。

在打字機上敲下了這樣一行文字,普萊斯意識到香煙滅了,於是停下手來。

從煙盒裏取出新的一支煙,點上火。

吸了一口,環顧四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一個人都不剩了。

墻上的掛鐘顯示現在已經過了淩晨三點。

大家自然都回家了。

普萊斯苦笑起來,掃視著亂糟糟堆滿了各種便條筆記的桌面。他在整理從裏村老人那裏聽來的信息和其他資料,不知不覺就到了這個時候。

忘記跟家裏說一聲了。

又要被埃倫罵了吧。

腦海中浮現起妻子發火的面孔,普萊斯不由得縮了縮肩膀。雖然埃倫身形嬌小,卻意外地有著強勢的一面。這次又要被怎麽數落了啊,只是想想,就心情郁悶。

不過,現在不是擔心那個的時候。

普萊斯叼著煙,視線轉向正在撰寫的報告,心滿意足地眯起了眼。

日本帝國陸軍內部秘密設立的謎一般的間諜培訓機構,通稱“D機關”。

聚合起一群軍隊以外的人,將之培養成間諜,這在日本軍隊中幾乎是不可想象的。“打破成規”的非常態間諜機構。事實上,據說就在此刻,這一瞬間,D機關的成員們也在盜取著各國的秘密情報,再以匪夷所思的方法把這些情報帶回日本——

在輕視情報戰略、對間諜的存在根本不屑提及的日本陸軍裏,有一個男人,單槍匹馬地進行著肉眼看不見的情報戰。

結城中校。

關於這個人,目前所知的信息就只有這一條。不,就連結城這個姓氏,還有中校這個軍銜,都並不確定。

Fnu Nmi Lnu.

First name unknown. No middle initial. Last name unknown.[7]

據說這是對間諜而言最高評價的墓志銘。

若當真如此,還真是可憐啊。

普萊斯把燃著的香煙按在煙灰缸裏,笑了一下。

拿起已經打完的報告書,小心地用手撣去薄薄地落在上面的煙灰。

翻動紙頁,再一次確認要點。

有崎晃被日本帝國陸軍幼年學校退學後,去了英國留學。

那之後他的情況如何,詳情不得而知。

只是,每半年一次,會有給裏村老人的明信片寄來。

字句都是冷冷淡淡的千篇一律。

但是,從郵戳上可以知道,這些明信片是從倫敦、巴黎、比利時、開羅、伊斯坦布爾等世界各個地方寄出來的。

他只在一九一二年回過一次日本。

是為了參加有崎子爵的葬禮——子爵死於明治天皇之後,像是追隨天皇而去一樣。

暌違數年出現在裏村眼前的晃,長成了一名身量高挑的青年。二十二歲。五官深邃端正,被太陽曬得黝黑。那簡直可以形容為枯瘦的纖細身材,讓人想起磨礪鋒銳的刀。

身穿英式做工的黑色西服,晃的身姿在葬儀上引起了到場女士們的關注。那個年輕人是誰啊?場下到處都有著這樣的竊竊私語。可是,應該沒人能答得上來。一件奇特的事情是,隨著晃的成長,從他身上幾乎再也感覺不到和有崎子爵相像的地方。而對裏村這樣從小就認識自己的少數幾人,晃親自下令不許泄露他和子爵之間的關系。

葬禮過後,按照子爵的遺囑,晃把宅邸賣了,得來的錢大多分給了用人,剩下的就捐給慈善團體。

晃應得的部分一點兒沒有。

有崎子爵為什麽會在遺囑中指定晃作為遺囑執行人,與此同時卻只字不提他應該繼承的財產呢。

幹凈利索地把有崎子爵的家產處理完畢之後,晃來拜會了裏村。

“老爺子,一直以來,多蒙您的關照啦。”晃說,他打算乘當晚的船回到歐洲。

“今後您有什麽打算嗎?”裏村小心翼翼地詢問。他已經獲得了就算早早退休也可以衣食無憂的財物,可是晃從現在開始就是孤身一人了,身無分文可怎麽辦呢。說來冒昧,不過能允許我稍稍援助一些嗎?對於裏村這樣的建議,晃當即付之一笑: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情自己總能解決啦。”

“可是晃少爺,雖然是這麽說……”裏村越發期期艾艾起來,晃從回國以來就一直冰冷的面色略微緩和了一點兒,嘴角邊浮起一個諷刺的笑意,說出了這樣的話:

“老爺子,我在那邊出人頭地了呢,所以不用擔心。”

在那邊?出人頭地?

雖然不明白什麽意思,但裏村的眼睛亮了。接著,晃彎下腰,臉頰貼近裏村的耳邊,小聲說道:“周圍的人,全部都稱呼我為‘公爵’。”

普萊斯把手中的報告扔到桌上,靠進了椅背,雙手交叉枕在腦後。

不會錯了。

普萊斯感謝神恩,讓自己幸運地發現了“特訊”。

注意到那件事純粹是出於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