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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幹瘦憔悴的男人沉睡著。

聽說這二十多年來,他一次都沒有蘇醒過,一直沉睡著。醫生說,他以後再睜開眼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幾乎沒有——

普萊斯一邊聽著解釋一邊盯著床上的男人,心頭一片茫然。

不可能……不可能是這樣的。竟然說這個人是他?若是這樣的話,究竟,為什麽……

就在身邊緊挨著的地方,有人正說著話。

“是啊,今天是晴天呢。已經完全到夏天了啊。”

好像對方還有回應似的,認認真真地說著話、動作麻利地照顧著沉睡男人的這個人——

是他帶著普萊斯來到了這裏。

如同掃地出門似的被憲兵隊總部釋放,普萊斯認出了外面那個小個子老人的身影,不由得啞然。

因為說是保釋人,原本預想肯定是英國大使,或至少也是妻子埃倫。裏村老人為什麽要為被憲兵隊逮捕的普萊斯提供擔保呢?

臉上掛著溫和笑容的裏村老人看到了普萊斯,急忙低頭致禮,請他登上已經等在外面的車。之後,也沒做什麽解釋,就直接把他帶到了這座建在郊外小丘上的療養院。

裏村老人領著普萊斯走進建築,以目光示意那個睡在床上的幹瘦憔悴的男人,小聲介紹:

“這是晃少爺。”

晃少爺?

普萊斯皺起了眉。

他是說,這個躺在床上睡著的幹瘦男人是有崎晃?

怎麽可能!

普萊斯下意識地搖頭。有崎晃,也就是結城中校,現在應該是作為現役軍人率領著D機關暗中策劃間諜活動……

驀然間,腦袋宛如遭了重擊。

我弄錯了嗎?

有崎晃,他並不是結城中校。自己是在追逐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幻影……然後因為這個,暴露了間諜身份,結果被憲兵隊抓走了?

裏村老人動作熟練地照顧著沉睡的男人,一邊淡淡地講起事情的原委。

上一次在歐洲發生的“世界大戰”即將終結的時候,晃作為陸軍觀察員去視察戰場,結果受到德軍毒氣戰的波及,陷入昏迷。昏睡不醒的晃被搬上軍艦,送回日本。可是,在那之後,陸軍醫院拒絕接收晃,理由是,他不是正式的帝國軍人。另一方面,普通的民營醫院則說是“沒有先例”或者“處理不了”,拒絕為其治療。曾經有個醫生診斷過晃,搖著頭說:“腦部受創了,寫死亡診斷書吧。”可是,對裏村來說,晃始終是活生生的存在。他能夠自己呼吸,也摸得到脈搏。身體還是熱的。就只是沒有醒過來而已。為什麽要說他死掉了?

就在他抱著沉睡不醒的晃走投無路時,有一個人來拜訪了裏村。

——在歐洲時承蒙不棄,跟他關系很好。

男人做了這樣的自我介紹,他的外表看起來和晃一般年紀,自己也用繃帶吊著一條胳膊,半張臉上還帶著新鮮的傷口。

男人的視線靜靜地注視著沉睡在床的晃,半晌,回過頭來,向裏村提出了一個建議——

“那位先生介紹給我的,就是這家療養所。”

裏村老人做完了一輪對沉睡男人的護理,輕輕地舒了口氣,說道,“您已經看到了,這裏是篤志先生家裏經營的私人療養所,一般不對外公開,而且,若是沒有足夠的錢財也進不來。每個月的治療費應該不是個小數目——完全不是我這種人能負擔得起的。”

介紹了療養所的男人說,今後所有的費用他會支付。

面對惶恐不已的裏村,男人提出的條件著實很是奇特。

一是,絕對不要問他的名字。然後,再一個就是——

“那位先生告訴了我,將來如果有誰來了解關於晃少爺的事情,我該說些什麽——他告訴了我晃少爺的‘新的過去’。”

裏村老人哧哧地笑著繼續說下去,

“那還真是夠仔細的。所謂細致入微,肯定說的就是這種事兒吧。他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反復背誦,直到把晃少爺‘新的過去’完全記住。虧得這樣,我現在已經牢牢地記著了,甚至都已經分不清楚哪個才是真正發生過的晃少爺的過去。”

仿若霧氣慢慢散去,真相在普萊斯的眼前呈現開來。

結城設想著將來可能會有人追索自己的過去,於是采取了對策。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做的,但是結城完全抹殺了自己的過去。然後以此為基礎,把自己的過去作為誘餌,使其成為讓敵方間諜現形的手段。每次留下一點點作偽的線索,故意讓人有跡可追。把有崎(ARISAKI)換讀成YUUKI(結城),讓裏村老人講述偽造的有崎晃的過去——

追逐著野獸的痕跡,獵手逐漸地沉溺其中不顧一切,隨後必然會出現空隙。

普萊斯自以為“能夠把‘有崎’改音讀作‘結城’的,只能是身為外國人同時又通曉日本漢字的特殊人物”。心思已經用了那麽多,全神貫注地追逐著眼前的特訊,結果就放松了背後的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