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多年來我一直告訴卡羅琳,我之所以不能跟她結婚,是因為我母親神經極度敏感。我母親情緒容易激動,如今也因此(根據畢爾德的診斷)一病不起。我告訴她我母親永遠無法理解,或同意我娶一個有過婚姻而且跟我同居多年(這件事婚後勢必會曝光)的女人。我說我不能讓我脆弱的老母親(其實她只是容易激動,並不是那麽脆弱)受此驚嚇。卡羅琳從來沒有真正接受過這個理由,可是經過幾年以後,她也懶得再爭論了。

如今母親即將撒手人寰。

1月30日星期四,也就是我經歷地底城火災和巴利斯的襲擊後在自己床上醒來後一星期又一天,卡羅琳幫我換了衣裳,查理幾乎直接把我抱上那架要帶我們去火車站的馬車。我平時習慣大量使用鴉片酊,有時直接整罐暢飲,這天我出門前服用的劑量比平時多出一倍,好讓聖甲蟲昏睡過去。

我計劃維持這種高劑量,並且在母親的小屋創作,直到她與世長辭。等母親仙逝後,我再想辦法應付卡羅琳、我腦子裏的甲蟲和其他問題。

搭火車前往唐橋井途中,我過度虛弱渾身顫抖。可憐的查理忍著胃痛一手環抱我,側身坐在靠走道的座位遮擋住旁人的異樣眼光。我很努力地壓抑呻吟聲,只是,盡管火車引擎、鐵軌與我們奔馳過鄉間冷空氣的車廂爭相發出各種巨響,其他乘客偶爾還是能聽見我的叫聲。如果我沒喝大量鴉片酊,天曉得那只甲蟲和我會制造出多麽恐怖的號叫。

刹那間我驚愕地醒悟到,火車意外事故後這兩年半以來狄更斯過著多麽悲慘的日子,尤其在那些行程疲累又吃重的巡回朗讀會期間,包括此刻正在進行的美國巡演。因為他幾乎日日夜夜強迫自己搭乘震動顛簸、酷寒或窒悶、濃煙密布、搖搖晃晃又充滿煤煙與汗臭的火車來去奔波。

狄更斯也有過聖甲蟲嗎?他現在還有聖甲蟲嗎?

火車晃蕩前行時,我滿腦子都是這些問題。如果狄更斯也有一只祖德施放的甲蟲,不知事後他是怎樣成功擺脫了——借由公然殺害一名陌生人嗎?那麽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狄更斯體內還有一只甲蟲怪,卻學會跟它共存,維持正常生活作息與工作,那麽他仍然是我希望所寄。

車廂抖動了一下,我痛苦呻吟。乘客紛紛轉頭察看。我把頭埋進查理的大衣尋求撫慰與逃避,那濕毛料的氣味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寄宿學校我也曾躲在衣物間裏這麽做。

我寫了封信給美國的《哈潑周刊》,我自認信的開頭完美融合了充滿陽剛氣息的哀傷與專業素養:

家母病入膏肓,此刻我在她的鄉間住處,除了在病榻旁陪伴她,我也盡可能提筆創作。

我繼續用專業口吻提及小說的第十二章與第十三章的校對與遞送。我花了點時間先是贊揚而後修正他們寄給我的插圖校樣。我一連串書信體敘述者的第一個,也就是總管加布裏埃爾·貝特裏奇,在插畫家筆下穿著一身男仆制服。我告訴那些美國人這樣不對,因為在他任職的那種豪門大宅裏,總管都穿樸素的黑色衣服,搭配他的白色領巾和花白頭發,整個人看起去就像上了年紀的神職人員。信件的結尾在我看來是相當巧妙的自我營銷:

我一定會竭盡全力避免造成貴社困擾,畢竟貴社已經盡可能給我方便。我很欣慰貴社喜歡這本小說。更精彩的還在後頭,如果我沒記錯,那應該是小說界的創新之舉。

我承認最後一句略嫌大膽,甚至有點兒自命不凡。不過,根據我的構思,《月亮寶石》的失竊疑案需要連篇累牘地精準描述一個男人三更半夜在鴉片藥效驅使下的行為舉止,他會做出一些隔天清醒後乃至往後的日子裏都不復記憶的復雜動作,最後必須仰賴某個更有自覺的鴉片使用者協助,才能找回那段記憶。我認為這種情節和題材在英國小說界確實首開先例。

至於在病榻旁陪伴母親之余努力創作,我覺得沒有必要也不適合多做說明。盡管我住在母親的小屋裏,但我很少去探視她,每次探視的時間都極短暫。實際的情況是,母親無法忍受我待在她旁邊。

早先查理提醒過我,在我離開那將近兩個星期裏,母親已經恢復語言能力。只是,每當有人,尤其是我,走到床邊時,她發出的那些尖叫、呻吟、斷斷續續叫嚷與動物般的聲音實在稱不上“語言”。

1月30日星期四下午,我和查理第一次去到母親床邊。我看見母親的樣貌,震驚得幾乎眩暈。母親瘦得只剩皮包骨,躺在床上那個依然歪扭的軀體幾乎只是斑駁的皮膚覆蓋在骨骼和肌腱上。她讓我想到(我無法不做這種聯想!)小時候在花園裏發現的雛鳥屍體。如同那具光禿無毛、雙翅收折的鳥屍,母親暗沉斑駁的皮膚也呈半透明狀,暴露出底下那些原本應該隱藏起來的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