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母親3月19日過世。

她走的時候我沒有隨侍在側。我沒辦法參加她的葬禮,所以請前一星期才跟我一起去劇院重看《禁止通行》的畫家朋友威廉·亨特代我出席。我給他的信裏寫道:“我相信他一定很欣慰……”這裏的“他”指的是我弟弟查理,“能看到我母親喜歡、我們也深愛的老朋友出現”。

事實上,親愛的讀者,我不清楚母親喜不喜歡威廉·亨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敬愛我母親。但他曾經數度跟我和我母親共進晚餐,所以我認為他很適合代替我送我母親一程。

或許你會認為我冷血無情,畢竟我的病情也許(應該)不至於妨礙我為自己母親送終,我卻不肯去。然而,如果你能體諒我那段時期的情感與心理狀態,就不會這麽想。事情一點兒都不難理解:如果我跟查理一起到母親的小屋見她最後一面,她和我各自的甲蟲一旦彼此接近,會有什麽反應?想到那只甲蟲在母親體內東鉆西爬、左挖右戳、又扒又抓,我就難過得無法自拔。

再者,葬禮舉行前母親的遺體會暫厝她的小屋,棺蓋掀開供親友瞻仰。萬一我看見(尤其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看得見)那對大螯和那顆甲蟲頭與甲殼從母親死白的嘴唇之間悄悄爬出來,後果會如何?如果它從其他管道爬出來,比如耳朵、眼睛或喉嚨,又會如何?

我的精神勢必無法承受。

至於葬禮本身,當她的棺木慢慢下降到我父親墓穴旁那個冰冷洞穴,我就會是唯一一個上身前傾靜候聆聽,繼續靜候聆聽,一直等到第一把泥土灑落棺蓋的人。

有誰比我更清楚倫敦地底下處處有坑道,而那些坑道裏潛伏著各種恐怖事物?又有誰知道那只甲蟲受命於祖德多麽嚇人的控制方式與手法?那只甲殼昆蟲鯨吞蠶食我母親死前與死後的腦組織,此時此刻想必已經長到跟我母親的腦部一般大小。

於是我留在家裏,躺在床上生不如死。

到了2月底,我已經開始工作,精神好的時候就在書房的書桌上撰寫《月亮寶石》,不過多半時間都是靠著抱枕躺在床上寫。我獨自在書房或房間創作時,另一個威爾基會守在一旁,用幾乎帶點兒責備的眼神默默盯著我。我忽然醒悟到,萬一我死了,他可能會取代我,幫我寫這本書和下一本,代表我接受贊揚,代替我上卡羅琳的床,承襲我在社會上的地位。有誰會發現真相?先前我不也打算用大致相同的方式取代狄更斯?

我也發現,《月亮寶石》裏備受愛戴的範林達夫人(盡管不是主要角色,卻始終是個可靠又高貴的人物)突然臥病而且驟然辭世,是出於我作家心靈深處的巧妙安排,也是我對已逝母親的懷念。

我應該在此附帶一提,那只甲蟲顯然沒辦法透過我的眼睛閱讀文字。只要畢爾德幫我注射了嗎啡,我就會夢見黑暗國度諸神和那些伴隨而來的重要儀式,但我從來不曾扮演過祖德強加在我身上的抄寫員角色,從來不曾描寫過那些黑暗的異教神祇。

我寫作的時候,腦子裏的甲蟲好像會安靜一點,顯然誤以為我在記錄夢中那些古老祭儀。事實上我一直在描寫《月亮寶石》裏的各個人物:比如古怪的老仆人加布裏埃爾·貝特裏奇(和他對《魯濱孫漂流記》的著迷,那本書我個人也很推崇);大膽(可惜固執得近乎愚蠢)的瑞秋·範林達;英勇(卻出奇容易受騙)的弗蘭克林·布萊克;注定萬劫不復的殘疾女仆羅珊娜·史皮爾曼;好管閑事、信仰虔誠的克拉克小姐(她那逗趣的壞心眼出自另一個威爾基手筆);當然還有英明睿智(卻不是破解疑案的關鍵人物)的卡夫探長。我體內那只寄生蟲以為我抱病振筆疾書是在善盡抄寫員職責。

笨蛋甲蟲。

各界對我連載小說的前幾章反應愈來愈熱烈。雜志社的威爾斯告訴我,隨著每一期新雜志出刊,愈來愈多人擠進威靈頓街的辦公室。所有人都在討論月光寶石這顆珍貴鉆石,都好奇寶石如何失竊,又是被誰偷走。當然,有關這樁懸案的結局,沒有人知道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雖然我還沒寫到那些章節,我卻有十足信心沒人能猜出背後的真相。《月亮寶石》聲勢如日中天,我的劇本也場場爆滿。等狄更斯回來,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

如果他能活著回來。

我和威爾斯通過各種渠道(主要是多爾畢寫給狄更斯女兒凱蒂,再由查理轉述給我的坦率信件)得知狄更斯健康出現令人擔憂的警訊。他在美國趕場之余罹患流行性感冒,被迫每天臥床到下午三點或更晚,無法進食。狄更斯巡演時向來堅持舍私人住宅而就旅館,這回走到波士頓時卻不得不借住朋友費爾茲夫婦家中,沒有依原定計劃入住帕克豪斯旅館。我們獲悉此事都甚感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