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當時認識我的人們事後彼此聊起來,都認為我對狄更斯的死反應近乎冷漠。

比方說,盡管我跟狄更斯漸行漸遠已經是公開秘密,前些日子我還是建議我的出版商威廉·丁鐸爾,讓他把《夫婦》的彩色廣告單夾在當時正在連載的7月號《艾德溫·祖德疑案》裏。我甚至在信中的附言告訴丁鐸爾:“狄更斯的發行量很大,很有影響力……如果需要說項,我可以出點力。”

6月7日,也就是狄更斯倒下的前一天,丁鐸爾回信告訴我他不贊成這麽做。

到了6月9日,我又寫信給他(10日才寄出):

你的看法很對。順道一提,他走了。昨天我完成了《夫婦》,累得倒頭就睡,被人叫醒後就聽到狄更斯死掉的消息。

在火車站廣告的點子妙極了。

另外有一次,我弟弟拿一幅約翰·米萊斯6月10日畫的炭筆速寫給我看。我們這個時代有個傳統(親愛的讀者,我猜你們的時代依然如此),當偉大的人物辭世,他的家人會趕緊找人記錄遺容,狄更斯的家人找的是畫家米萊斯和雕塑家托馬斯·伍爾納。無論米萊斯的畫(我弟弟拿給我看)或伍爾納制作的死者面容(我弟弟描述給我聽)都淡化了狄更斯臉上因煩惱與病痛留下的深刻皺紋,讓他變得年輕。在米萊斯作畫時,狄更斯的下巴不得不綁著繃帶或毛巾,免得嘴巴張開來。

“他看起來是不是平靜又莊嚴?”查理說,“是不是像睡著了,好像只是小睡片刻,馬上會醒過來,以他典型的動作彈跳起來,然後開始寫作?”

“他看起來死了,”我說,“跟柱子一樣死透了。”

一如我的預期,狄更斯屍僵還沒開始緩解,舉國上下,不,幾乎全球,已經齊聲呐喊,高呼要讓狄更斯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倫敦《泰晤士報》長期與狄更斯作對,反對狄更斯公開提出的任何政治或改革訴求,尤其無比傲慢地對他近期出版的作品只字不提,這回卻以橫貫全頁的社論大聲疾呼:

政治家、科學家、慈善家和知名捐款人都會過世,但沒有人能像狄更斯一樣讓世人悵然若失……事實上,並非每個時代都能出現這樣的人物,必須要有智力與道德兩項特質的非凡搭配……世人才願意認同某人是他們無懈可擊、永垂不朽的典範。這正是過去三分之一個世紀以來,狄更斯先生在英國與美國大眾心目中占有的地位……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是英國文學大師專屬的長眠處所,而那些神聖屍骸埋藏其中,或姓名登錄在墻面上的人之中,只有極少人比查爾斯·狄更斯更配擁有此項殊榮,其中更少人能在歲月流逝之後繼續享有同等榮耀,而狄更斯先生的偉大只會在你我心中滋長。

讀到這些東西,我是多麽悲嘆!如果查爾斯·狄更斯能讀到他昔日的媒體宿敵竟在虛偽社論裏如此卑躬屈膝,只怕會笑得前仰後合。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牧師團長並沒有對這波聲浪相應置之不理,他派人送信給狄更斯遺族,告訴他們他——牧師團團長——隨時“準備好與家屬商討安葬事宜”。

可是喬吉娜、凱蒂、查理和其他家人(亨利從劍橋趕了回來,可惜來不及見他父親最後一面)早先已經得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外的小墓園太過擁擠,停止對外開放。狄更斯自己曾經提起過,他希望死後長眠科巴姆或肖恩的教堂,但那兩個地方的墓園也都額滿關閉了。當時正巧羅切斯特大教堂牧師團長來信,提議讓狄更斯安葬在大教堂裏,還說那裏的聖瑪麗禮拜堂墓園已經準備好一處墳地,狄更斯家人暫時接受了大教堂的善意安排,之後才又接獲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信函。

哦,親愛的讀者,如果狄更斯的屍骨永遠埋葬在羅切斯特大教堂,距離我打算棄置他遺骨的那面地窖碎石墻只有區區幾米,那會是多麽有趣的反諷。我仍然持有德多石幫我復制的鑰匙,我還有德多石給我的那根鐵鍬(更正確的說法是,以三百英鎊外加每年一百英鎊年金賣給我),用來把那塊巖石推回石墻裏。

太美妙了!有趣極了!那天早上我讀著查理寫來的信,一頓早餐吃得涕泗縱橫。

可惜,唉,事情不會是那樣。那太完美,不可能成真。

時值炎熱的6月天,狄更斯停在家中的屍體開始腐敗,福斯特(他一定很享受這份榮幸,終於等到了!)和查理·狄更斯一起前往倫敦跟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牧師團長洽商。

他們告訴牧師團長,狄更斯的遺囑明確要求他們舉辦完全不公開的低調葬禮,不可能有任何公開致敬活動。牧師團長史丹利認為狄更斯的遺志應當切實遵行,但“國人的意願”也不能置之不理。

於是他們決定讓狄更斯入葬威斯敏斯特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