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親愛的讀者,沒多久以前,也就是太陽剛升起不久,我把我坐著休息的那張安樂椅旁邊的燈關掉後,我還在寫這些東西,順便寫了這張字條給畢爾德:“我快死了,方便的話過來一趟。”

我寫那張字條的時候並不認為我快死了,但我現在真的覺得很難受,隨時可能會開始最後的死亡,而優秀的作家會預做安排。晚一點兒我也許沒有力氣再寫那張字條,所以要事先準備好。我還沒把字條送出去。今天卡羅琳不在家,等會兒我可能讓瑪麗安或哈麗葉送過去給畢爾德。畢爾德如今也跟我一樣老邁疲憊又衰弱,不過他不需要趕遠路。我從臥室窗子這裏就能看見他家。

這時候你很可能會問:你到底什麽時候寫的這些東西?

親愛的讀者,打從我們展開這段旅程以來,我將首度回答這個問題。

我為你撰寫這份長篇手稿最後這一部分的時間是1889年9月的第三個星期。今年夏天我病了,但還是繼續寫這本回憶錄。秋天來的時候,我覺得健康大有起色。9月3日我寫了這封信給雷曼:

我睡著了,醫生禁止家人吵醒我。醫生說睡眠是我的藥物,他覺得我的病情很樂觀。別管那些墨水漬,我的手還穩得很,只是我晨袍袖子太寬。親愛的老朋友,暫時別過,也許我們真的會老當益壯。

可是我寫那封信的隔周,除了諸多痼疾,呼吸道還發了炎。盡管親愛的畢爾德沒有明說,我看得出來他已經不抱希望。

我相信你看到了我留給你的這份手稿最後幾章那些墨水漬,我知道你能諒解。我晨袍的袖子真的太寬。再者,跟你說句我不會對雷曼和畢爾德和卡羅琳和哈麗葉和瑪麗安和威廉·查爾斯說的實話,我的眼睛和我的手部協調已經大不如昔。

就在1889年的5月,有個沒禮貌又愛打聽的年輕記者直接問我,我長期使用興奮劑的傳聞是否屬實,我這麽回答他:

我寫小說三十五年了,我習慣性釋放伴隨腦力工作——法國小說家喬治·桑聲稱這是所有勞累工作之中最令人沮喪的一種——而來的壓力,一段時間用香檳,另一段時間就用白蘭地(老幹邑)。如果活到明年1月,我就六十六歲了,此刻我還在寫另一篇小說。在這方面我自有定見。

在這個涼爽的9月23日,我相信我活不到明年1月,也聽不見我生日那天的六十六響鐘聲。但我已經比我滴酒不沾的父親多活了漫長的五年,也比我親愛的弟弟查理多活大約二十年。查理在世時鮮少使用興奮劑,頂多就是偶爾啜飲幾口威士忌。

查理在1873年4月9日過世。他死於腸胃癌症。狄更斯生前一口咬定查理得的是癌症,只是我們大家一直不肯相信。我唯一的安慰是,查理終於一病不起的時候,狄更斯已經死了三年。萬一我必須忍受狄更斯幸災樂禍地嚷嚷著他對我弟弟的診斷多麽正確,我恐怕非得殺了他。

我該不該約略敘述一下狄更斯死後這十九年來我的生活情況?親愛的讀者,那好像不值得浪費你我的時間,也不是這本回憶錄的目的與重點,我相信你也不感興趣。這本回憶錄寫的是狄更斯和祖德,你好奇的也是他們,不是你卑微、不值一提的敘述者。

簡單來說,1870年初秋卡羅琳·G回到我格洛斯特街90號的家,就在……就在狄更斯死亡,而她當時的丈夫失蹤的幾星期後。那段時間喬瑟夫·克羅的母親多次中風,似乎根本沒人發現他和他太太都失蹤了。有些好奇人士隨口打聽了幾句,可是克羅夫婦的賬單都付了,債務也清償了,房子的租金付到7月底。人們發現他們失蹤以前,房子已經整理幹凈,沒有留下任何衣物或私人用品,房子和裏面的幾件廉價家具重新回到出租人手中。即使有人認識克羅夫婦,也都猜測酗酒成性的克羅和他郁卒的妻子遷居他處了。克羅那些流氓朋友都以為時運不濟的克羅和他那個經常意外受傷的妻子搬去澳洲,因為平時克羅只要幾杯黃湯下肚,就告訴他們有一天他會不告而別。

到了1871年3月,我重新在教區記錄裏正式登錄卡羅琳·G太太為我的管家。凱莉很高興她母親終於回家來,據我所知,她從來沒問過她母親是如何擺脫不幸的婚姻的。

1871年5月14日,“馬莎·道森太太”生下我的小女兒哈麗葉(當然以我母親的閨名命名)。馬莎跟我的第三個孩子——威廉·查爾斯·柯林斯·道森——生於1874年的聖誕節。

我幾乎不需要告訴你馬莎每次懷孕生產後都變得更胖。威廉出生後,她不再假裝想甩掉像大片豬油似的掛在她身上的肥肉,也好像不再在乎自己的外表。我曾經描寫過馬莎,說她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孩的典型:“那種吃牛肉長大的胖嘟嘟英國女孩。”可是牛肉養出來的肥肉難免有可預期的結果。如果有人要求1874年的我重寫那個句子,它就會變成:“她是吃女孩長大、胖嘟嘟的巨大英國牛肉的完美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