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要說哈羅德喜歡那個年輕的士兵,恐怕還不至於,但他確實承認,那個男孩身上還是有些優點的。或者,就算不是優點,至少也是某種他熟悉的東西。在這個死人都能活過來的世界,能找到一件熟悉的東西實屬不易。

發生騷亂的那天早上——就是一個多星期前的那次騷亂,他已經見過這個男孩。那場騷亂讓他們的命運有了交集。那天,當事態平息之後,他們發現並沒有人受重傷,只有士兵沖進來將他們摁倒在地時,有些人身上有了點擦傷和淤青。哈羅德還聽說有人因為對催淚彈過敏而需要就醫,但是很快他們也沒事了。

一切似乎都已經遠去,仿佛那只是陳年舊事。但是哈羅德心裏知道,南方這片土地上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傷口其實沒有真正愈合,只是在人們彬彬有禮地彼此稱呼著“先生”和“夫人”中,被暫時掩蓋了。

人們的心中始終裂著一道口子。

哈羅德坐在一張木凳子上,旁邊是一排欄杆,上面裝著帶倒鉤的鐵絲網,他們管這叫作“路障”。

路障以令人恐怖的速度生長著,先從鎮子南端那座又老又破的朗氏加油站和槍械店開始布設,接著一路蜿蜒,穿越一座座庭院,橫亙在一棟棟房屋前。那些房屋原來都是居民的家,現在卻已經成了士兵的哨所。整座鎮子都在路障的包裹之下,不僅是那所臭烘烘亂糟糟的學校,還有無數房屋和商店,以及已經合二為一的消防局和警局大樓,所有的一切都被圍了起來。這道由士兵和他們手中的槍豎起的路障,控制了整座小鎮。

只有那些位於小鎮郊區的房屋,主要是農民,或者像哈羅德和露西爾這樣不適應城鎮生活的人,以及牧師和其他個別人的家,只有這些地方沒有受到路障的包圍。在鎮上,人們已經住進了像宿舍一樣的樓房中。由於學校實在不堪重負,所以居民們被遷出自己的家,住到了位於懷特維爾的旅館裏。接著士兵又在居民的住宅中安置了一張張睡床,好讓復生者們能有個睡覺的地方。那些被迫搬家的居民們以各種方式表達了強烈不滿,但阿卡迪亞並不是唯一這樣做的城鎮,美國也不是唯一采取這種手段的國家。

世界在眨眼間變得人滿為患,每個人都不得不作出犧牲。

因此,現在的阿卡迪亞鎮上處處上演著各種事端,隔離欄、士兵和復生者們之間形成的緊張、焦慮、憤怒等各種情緒充斥著每一所房子。

這些並不是阿卡迪亞這樣的小鎮所承受得了的。一開始,當得知復生者集中營將從學校向外擴展的計劃時,人們還多少松了口氣,但是這份欣慰很快便煙消雲散。隨著整個鎮上的物資被一步步消耗殆盡,這裏已經再沒有安寧可言了。

想到這點,哈羅德心裏還是很得意的,幸虧他和露西爾很早以前就決定住在城外。他簡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的家被人征用,再分配給陌生人住,會是個什麽樣。哪怕這麽做是對的,他也無法接受。

就在環繞著阿卡迪亞城區的路障外面,有一片大概二十英尺寬的開闊地,一直通往外圍的隔離欄。開闊地每隔一百碼,就有一名士兵站崗,有時他們也會在阿卡迪亞城區和路障周圍巡邏。當他們在城區行動的時候,往往以小組為單位,背著槍在大街小巷上走,那些地方曾經都是孩子們玩耍的地方。他們有時會被行人叫住,詢問最近的情況——不僅是阿卡迪亞,也包括全世界的狀況——以及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士兵們通常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但大多數情況下,士兵們只是在路障旁站著——有時候甚至坐著,看上去要麽心不在焉,要麽百無聊賴,具體要根據當時的光線強弱來決定。

引起哈羅德興趣的那個年輕士兵叫“二世”,這個名字實在奇怪,因為他曾經跟哈羅德說過,自己從沒見過父親,也沒有沿襲父親的名字。他的本名叫昆頓,不過,從他有記憶以來,就被人叫作“二世”,他自己也覺得這個詞作名字沒什麽不可以的。

二世穿戴整潔,性格乖巧,是軍隊最想要的那種新兵。他十幾年來都規規矩矩的,從沒幹過紮耳洞、刺文身之類的叛逆事,最後就這樣穿上了軍裝。他是聽了媽媽的話去參軍的,她告訴他,軍隊是所有真正的男子漢都會去的地方。結束平穩的高中生活之後,他母親便開著車,送十七歲半的二世來到征兵辦公室報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