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的書房

我謄寫完了那天的筆記。整打鉛筆現在都被寫鈍了;我有一大堆鉛筆要削。一支接一支,我把鉛筆插進卷筆刀。如果你用力均勻地慢慢轉動把手,你有時能讓一卷呈螺旋形的帶鉛木屑一路搖晃著掉進廢紙簍不斷開,但今晚我很累,於是它們不停地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斷掉。

我思考著這個故事。我同情夫人和挖土約翰。查理和伊莎貝拉讓我感到緊張。醫生和他妻子的出發點是很好的,但我懷疑他們對雙胞胎生活的幹預不會有好結果。

雙胞胎本身也讓我感到困惑。我知道其他人怎麽想她們。挖土約翰認為她們不能正常說話;夫人相信她們不明白其他人也是活的;村民們認為她們腦子有問題。我不知道的是——這不僅是好奇的問題——故事的講述者是怎麽想的。講故事的時候,溫特小姐像一盞燈,照亮了除她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一切。她是故事中心缺失的那點。她說到他們,最近她又說到了我們;讓我感到費解的是我的缺席。

假如我就此去問她,我知道她會怎麽說。“李小姐,我們有過約定。”我已經就故事的一兩個細節問過她,盡管她有時會回答,但她不想回答的時候,就會提醒我想想我們的初次會面:“不許作弊。不許超前。不許提問。”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讓自己忍住好奇,然而,那天晚上恰巧發生了一件事,它在某種程度上解答了我的問題。

我已經收拾好桌子,正準備打包行李,有人敲門。我開門發現朱迪思站在走廊裏。

“溫特小姐想知道你是否有時間去見見她。”這是朱迪思對一句更生硬的“把李小姐叫來”的禮貌翻譯。

我折完一件上衣,就下樓去了藏書室。

溫特小姐坐在慣常的位置上,火燒得很旺,但房間的其他地方一片黑暗。

“你要我打開幾盞燈嗎?”我站在門口問。

“不要。”我的耳朵裏傳來她隱約的回答,於是我朝她走去。百葉窗開著,窗玻璃上映出布滿閃爍繁星的夜空。

我走到溫特小姐身邊,爐火閃動的光線下,她顯得心不在焉。我安靜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注視著藏書室窗玻璃上映出的夜空,爐火的溫暖讓人感覺很舒適。她沉思著,我等待著,十五分鐘就這樣過去。

然後她說話了。

“你有沒有看過狄更斯在書房裏的那幅畫?是一個叫巴斯的人畫的,我想。我這裏有一張這幅畫的復制品,我會找出來給你看。總之,在那幅畫裏,他把椅子稍微推離書桌一點,在打瞌睡,眼睛閉著,絡腮胡子貼在胸前。他穿著一雙拖鞋。他書裏的人物像雪茄煙一樣漂在他的腦袋周圍;一些人物聚集在桌上的文件上方,另一些則漂在他的身後,或向下浮動著,仿佛他們都相信可以用自己的雙腳在地上行走。為什麽不呢?表現他們的線條就像作者本身一樣堅挺,所以他們為什麽不能像作者一樣真實呢?他們比架子上的書籍更加真實,書籍勾畫出來只是東一條西一條的線,它們淡入某些地方就會成為鬼魅般的虛無。

“你一定會好奇,我為什麽現在回想起這幅畫。我對它記憶如此深刻的理由是,它似乎就是我本人生活方式的寫照。我關上書房的門,與世隔絕,把自己和想象中的人物關在一起。有將近六十年的時間,我一直在偷聽那些不存在的人的生活,而沒有受到懲罰。我無恥地偷窺他們的內心和浴室的壁櫥。當他們寫情書、遺囑和懺悔信時,我傾身站在他們的肩膀後面,追隨著他們手中羽毛筆的移動。愛人相愛時,殺人犯殺人時,孩子們玩過家家時,我都在一旁觀看。監獄和妓院向我敞開了大門;帆船和駝隊帶我越過海洋、穿過沙漠;我一聲號令,幾個世紀和幾片大陸就消失了。我監視有權勢之人的罪行,也目睹謙和之人的高尚。我俯身觀察床上的熟睡者,我的腰彎得那麽低,他們大概都能感覺到我在他們臉上的呼吸。我了解他們的夢想。

“我的書房裏擠滿了等著被我寫出來的人物。虛構的人物,他們都渴望被賦予生命,他們扯我的袖子,喊著,‘我是下一個!繼續!輪到我了!’我必須選擇。一旦我做出選擇,其他人就會安靜十個月或一年,等我寫到故事的結局時,他們又會開始喧嘩。

“在寫作的這些年裏,我常常會從紙上擡起頭——在寫完一章時,或在寫完一個死亡的場景停下來靜思時,亦或有時只是在搜尋一個合適的詞——我會看見人群後面的一張臉。一個熟悉的面孔。蒼白的皮膚,紅色的頭發,直勾勾地注視著我的一雙綠眼睛。我分明知道她是誰,然而看見她總會讓我感到吃驚。每一次,她都能趁我不備。她經常張嘴跟我說話,但幾十年來,她總是離得太遠無法讓我聽見,此外,我一意識到她的存在,就會移開我的目光,假裝自己沒有看見她。我想,這騙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