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鑒

除了在家,在自家的店裏,還可以去其他什麽地方開始我的調查呢?

我對舊時的年鑒很著迷。從孩提時候起,只要我一感到無聊、焦慮或恐懼,我就會去那些架子前瀏覽一頁頁的人名、日期和注釋。在這些書的封面之間,幾行直白、中性的文字便概括了過去的生命。這是一個男人們都是準男爵、主教、議會大臣,女人們都是妻子和女兒的世界。它不會告訴你這些男人是否喜歡拿腰子當早餐,不會告訴你他們愛誰或夜晚吹滅蠟燭後他們在黑暗中恐懼什麽。裏面沒有任何私人的訊息。這些對逝者人生的注釋很貧乏,那麽是什麽東西打動了我呢?只是因為他們是人,他們存在過,現在他們死了。

讀著這些年鑒,我心中一動。動是在我身體中,而不是我自身。讀著這些人名,早已潛伏於我一側的另一部分我,蘇醒了,愛撫著我。

我從未向任何人解釋為何年鑒對我這麽重要;也從未說我喜歡它們。但父親注意到了我的偏愛,所以只要拍賣會上出現年鑒,他總是爭取買下來。就這樣,這個國家上溯各代無數傑出的逝者,都在我家二樓的書架上安度身後的寧靜生活,與我為伴。

我蜷縮在二樓窗戶邊的椅子上,翻閱那些寫著人名的書頁。我找到了溫特小姐的外祖父,喬治·安吉菲爾德。他不是準男爵,不是議會大臣,也不是主教,但年鑒裏依然有他的一席之地。這個家族有貴族血統——曾經有過一個頭銜,但是在喬治的前幾代,家族分裂了:一支得到了頭銜,另一個支則拿了錢和地產。喬治屬於拿地產的那個分支。年鑒往往會追隨頭銜的去向,但喬治和取得頭銜的那個家族分支關系很近,所以理應享有一個詞條,於是他便出現在年鑒裏:安吉菲爾德,喬治;他的出生日期;居住在牛津郡的安吉菲爾德宅子;娶了蘭斯家的瑪蒂爾德·莫尼埃,法國人;一個兒子,查理。我在後面幾年的年鑒中追尋喬治後來的情況,我發現在十年之後有一條修正:一個兒子,查理;一個女兒,伊莎貝拉。再翻過幾頁,我找到了對喬治·安吉菲爾德逝世的確認,往上在“三月份”的條目下,我找到了羅蘭和伊莎貝拉結婚的記錄。

想到自己一路跑去約克郡聽溫特小姐講故事,而其實故事始終就在這裏,在年鑒裏,年鑒就躺在我床底下幾英尺的地方,我一時覺得好笑。但接著我又仔細想了一想。這些記錄在案的東西又能證明什麽呢?只能證明喬治、瑪蒂爾德和他們的孩子查理與伊莎貝拉這些人存在過。不能說明溫特小姐沒有像我這樣通過翻書頁發現了他們。這些年鑒可以在各地的圖書館找到。任何人只要想,都可以從頭到尾翻閱它們。她大概不會找到一組名字和日期,然後自己圍繞它們添油加醋編出一個故事來自娛自樂吧?

除了這些疑慮,我還有另一個問題。羅蘭·馬奇死了,他死後,年鑒上關於伊莎貝拉的記錄就終止了。年鑒裏的世界是一個奇怪的世界。在真實的世界裏,家族像樹一樣分支擴張,由婚姻混合的血緣代代相傳,編織成一張更為廣闊的關系網。另一方面,頭銜則是由一個男人傳給另一個男人,年鑒只喜歡強調這種狹窄的直線過程。在頭銜延續線的兩邊記錄著幾個弟弟、侄子、堂兄等至親,只有關系足夠近才能進入年鑒的關注範圍。男爵或準男爵可能被年鑒收入。盡管沒有說,但有些不是男爵或準男爵的人也可能進入年鑒,如果他們和所發生的一系列慘劇相關的話。但是,家族經過了幾代分支後,有些名字就被遺忘了。即使是海難、瘟疫和地震同時發生在一個人身上,也不足以讓這些第三代的堂表兄弟重新回到年鑒的收錄範圍內。年鑒有其局限性。對伊莎貝拉的記錄也是如此。她是一個女人;她的孩子也是兩個女孩;她的丈夫(不是一位男爵)死了;她的父親(不是一位男爵)也死了。年鑒把她和她的孩子排除在外;她們落入了凡人的汪洋,她們的生死與婚姻,就像她們的愛戀、恐懼和早餐的偏好一樣,太無足輕重了,不值得被記錄下來供子孫後代閱讀。


不過,查理是男性。年鑒可以擴展收錄範圍——網開一面——把他包括在內,盡管他已經顯得有點微不足道了。有關他的信息很少。他的名字是查理·安吉菲爾德。他沒有死。但對年鑒的編寫者而言,這些訊息已經足夠了。

我搬出一本又一本的年鑒,但一遍遍找到的只是同樣粗略的描述。每翻開一冊新的年鑒,我就會想,這一年裏大概不會有他的記錄。但每一年的年鑒裏,都有他,依舊是查理·安吉菲爾德,依舊是屬於安吉菲爾德,依舊是未婚。我又細想了一遍溫特小姐告訴我的關於查理和他妹妹的事情,咬緊嘴唇思索他漫長的單身生活意味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