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們認為,”死因審訊團表示,“被害人死於——”

無謂的官腔文字惱人地飄過藍坡大腦,了無痕跡。他們所說的不外乎就是赫伯特·史塔伯斯從典獄長室外陽台一推,殺了他堂哥馬汀。驗屍結果顯示鼻孔及嘴角出血,後腦勺有銼傷,但憑他摔落後的姿勢卻無法解釋這些傷是怎麽來的。馬克禮醫師指出,死者最有可能在實際謀殺前,先被重物擊昏。馬汀頸子和右臂骨折,另外還有一串不堪入耳的細節在審訊庭滯悶的空氣中冷酷而猙獰地回蕩著。結束了,倫敦新聞界對查特罕這件奇人奇事只持續發燒了幾天而已。

新聞剛一爆發時,各界廣用圖片、各種大膽臆測及新聞特寫來炒作。不久這一切便淪為廣告篇幅角落的小小一條消息。僅交代嫌犯目前仍在追緝當中,鎖定的赫伯特卻下落不明。這騎著綠色機車的謎樣人物如薄霧散去一般被英格蘭迅速淡忘了。不可諱言的,至少有一打的人從各個地點通報了警方,說見過他,但事後證實皆非赫伯特·史塔伯斯。假設當初他是朝林肯市方向騎去,搭上火車,如今要追查他的足跡已不可能。那輛綠色機車也無影無蹤。蘇格蘭場警方行事效率太差,見報率不比逃犯來得低,然而他們在西敏寺河堤上那棟陰森的辦公大樓卻未嘗傳出擒獲人犯的捷報。

審訊後一個禮拜,查特罕又回復沉寂。雨下了一整天,滂沱大雨襲向低地,咚咚地打在屋檐上,也劈劈啪啪地飛濺在煙囪內,而煙囪底下則紛紛升起火來抵擋潮氣。英國古老的雨,驅鬼似的逼出陳舊的氣味,使得哥德體字樣封面的書本及墻上雕刻頓時比真人都還顯得栩栩如生。

藍坡在菲爾博士書房爐架的炭火前坐下。紫杉居四下無聲,只剩地板松動、受到重壓而不時唧哪嘎嘎傳出的雜音。菲爾博士下午上查特罕去了。他們這位客人在爐火前的休閑椅上獨處,從灰色窗戶看出去,雨下得更綿密了。火焰裏,他也捕捉各色形狀以自娛。

爐架拱起的部分黑得發亮。火焰——就如審訊團庭上桃若絲·史塔伯斯的臉一樣——從未正面朝向他過。謠言滿天飛。椅子在磨光的地板上軋軋地響。人們的耳語穿透審訊室整個空間,清晰無比,像在一個石甕內傳出的講話聲,會後她搭沛恩的老爺車回家去了,還拉上車內的側邊帷幕。他目送車子顛簸而去所遺下的灰沙,而沿路民宅的窗戶後面歪著頭向外窺視的一張張臉,他也都看在眼裏。閑言閑語像個狡猾的郵差,敲開每一戶的大門。他想,真是一群愚蠢的討厭鬼。突然感覺自己好慘。

雨聲轉強了。有幾滴雨打進爐火裏,澌澌作響。他呆瞪著膝上那張紙——他從她那兒抄來、謎一樣的那堆空洞的詩行。他向菲爾博士提了,只是老字典編纂家還沒過目。有鑒於發生了不幸事故及事後喪禮的準備,他們虔敬守禮地暫且擱下這份文字遊戲不予理會。然此刻馬汀·史塔伯斯的遺體已安置妥當,在野地的雨中……藍坡打起哆嗦。腦中浮起一些陳腔濫調,現在他才知道,這些送葬慣用的場面話常蘊含駭人的真理。

“即使蟲豸即將蛀蝕這副軀體……”強韌有力又鎮定人心的言詞在虛空無雲的天幕下一字一字吐出。就他記憶所及,還有那泥土,以播種的態勢一把把由致哀者手中灑落棺木上。他看見讓水浸透的柳條,襯著一道灰蒙蒙的地平線搖曳、擺蕩。喪儀念經也似、缺乏抑揚頓挫的音調荒謬地進行著,猶記有一回——很久以前,小時候——他在暮靄下聽見遠處傳來驪歌的樂聲。什麽聲音?他依稀可聞童年早就失落的那些聲響,卻察覺現實環境中真有一聲噪音入耳——有人在敲紫杉居的大門。

他起身點燃旁邊桌上的燈,帶著它一路照明,走到玄關處。開門時,雨點吹拂到他臉上。他把燈高舉。

“我來找菲爾太太,”丫頭的聲音,“不曉得她會不會給我茶喝。”

她從濕透了的帽緣認真擡眼望著。她靠過來倚近燈光,站在雨淋不到的地方。她兩眼無辜而委婉地說著話,同時越過他走進玄關。

“他們出去了,”他說,“不過你還是可以進來。我——我沒把握能泡出像樣的茶……”

“我會。”她告訴他。

所有的拘禮都隨之融化。她笑了。結果濕淋淋的大衣、帽子往玄關那兒一掛,她轉眼就在廚房裏煞有介事地忙上忙下。他則適度地假裝忙碌。再也沒什麽比人家備飯時大刺刺地站在廚房中央讓人更感過意不去的了。就像眼巴巴看著別人換車胎為你效勞一樣。只要你挪動,一副真要動手幫忙的樣子,準會和正在忙的夥伴撞個正著。結果你八成會把換胎的朋友擠到臉貼地面,存心整人似地唯恐天下不亂。他們沒多說什麽,但桃若絲倒是挺興高采烈地張羅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