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4頁)

女巫角邊上的這位守望者現在已不是冒險家巴吉,亦非總管巴吉。他頂多是個卑躬屈膝、滿腹狐疑的小角色,對正在發生的事完全摸不著頭緒。蛙鳴之聲鼎沸,蚊蟲拂過他的臉,他悄悄挪步到樹林間,躡手躡腳挨得更近了。桃若絲小姐的燈熄了。一想,他下個月啜飲葡萄酒時,可有精采話題向阮金夫婦吹噓啦。

水井那邊掠過幾幕零零星星的景象,譬如一盞燈遇到水滋滋作響,卻又未全然熄滅。有一刻,山毛樺尖尖的葉子背著光,映出一線輪廓,也有一回巴吉自認見著了桃若絲小姐的側影。然冷冽的月亮又露臉了,襯著監獄的墻,陰森森的。巴吉唯恐弄出噪音,他胸口緊繃,全身是汗,更往前靠近了些。眾蛙齊鳴,或是蟋蟀呢,天曉得是什麽——巴吉想,這聒噪之劇可以遮蓋他的任何動靜嘛。這兒還真冷。

必須聲明,巴吉從不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環境不允許。然而當他將視線從水井深處跳動的光影栘開,看到一旁月光下另外有個人影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時,他直覺到,這是個外人。巴吉深知桃若絲小姐和藍坡在場是光明正大的,就像烤牛肉該配醬汁那樣理所當然。他也警覺到,這個陌生的人影不應在那兒出沒。

巴吉至今還狡辯說,當時看到的那是個小個子的男人。在桃若絲小姐後方隔了一段距離站著,歪歪斜斜的身影映照在月下參差的樹影間,似乎放大得不成比例,而且手裏握著一件不知名的東西。

井裏湧出悶悶的一個聲響,當然還有其他雜音,但這絕對是一聲哀嚎,或呻吟,或嘴被捂住的喊叫……

有好一陣子,巴吉什麽也記不清。事後他企圖估計,那聲嗡嗡的回音與隨後有人升到井口之間倒底過了多久,卻總也說不上來。他唯一能確定的是有一個時刻,桃若絲小姐“啪”地一聲飛快開了燈。她沒往井裏照,只是對著銹了的兩根鐵叉之間的缺口穩穩地舉著……這時另一盞燈的光線增強,有人從井裏爬了上來……

露出一個頭來,杠在鐵叉空隙間。起初巴吉沒看清楚,因為他正極力瞅著林間暗處,搜尋那個陌生人的身影,也就是那紋風不動,像由鐵絲、毛發和鋼條編成的怪物。既然搜尋不著,巴吉轉過來瞧鐵叉之間的那個人頭,已越升越高。

那臉並非藍坡先生,而是赫伯特·史塔伯斯先生從井裏冒出來,高聳超過鐵叉。這時瞠目結舌的巴吉近到看得見他兩眼之間的彈孔。

只見那人頭在十尺不到的距離內升起,就像赫伯特先生自力爬出井口似的,恐怖極了。濕透的頭發緊貼在額角,眼皮下垂,下緣露出眼白,而皮膚上的彈孔呈現藍色。巴吉踉艙兩步,著實站不穩了。他感覺膝蓋朝側邊抽搐了一下,他簡直要吐了。那個頭竟然在動,朝邊上倒了下去,緊接著有只手搭上井邊。赫伯特先生的確死了。可是他看起來仍像要一路爬出井口似地。

桃若絲小姐尖叫出聲。就在她的燈熄滅之前,巴吉看到另一幕驅除了攫獲胸口的那陣恐懼。這一釋然,也止住了他的心感。他看見那年輕藍坡的頭撐在赫伯特先生肩膀下露出井邊。這也才看出,抓著井邊墻沿的是藍坡的手。原來他是從水井深處扛著一個僵硬的屍體上來。

銀灰色泛藍的月光像演啞劇所慣常打的朦朧燈光一樣,把樹影勾勒得有如日本窗花。一切行動像出啞劇般在進行著。巴吉對另外那個人影一無所知,就是先前看到,在水井那一頭站著朝鐵叉瞧的陌生人影。至於此人有沒有看到赫伯特先生屍體下露出的年輕藍坡的頭,巴吉也不得而知

……但他清楚聽見矮樹叢間“啪搭”一聲有人絆倒的聲音,然後一陣慌張,像蝙蝠振翅猛撲墻面忙著逃離鬥室一樣。沿著女巫角有人在狂奔,一路口齒不清地喊著些什麽。

啞劇如夢似幻的昏暗光線乍地給擾亂了。上頭典獄長室陽台射下一束強光。光線直通林木問,一個宏亮的聲音從陽台上傳來。

“他在那兒!逮住他呀!”燈光不停地上下掃瞄,在樹海中造成綠綠黑黑的漩渦。小樹苗劈劈啪啪地被擦身而過的人折斷,濕地上腳步雜沓,泥濘四濺。此時此刻巴吉的想法就如動物一樣原始。他腦子裏唯一成型的念頭就是,那樹叢間沒命地在跑的,就是不打自招的罪人。一陣混亂中他有個印象,有好幾盞燈的光束追著逃犯,四面八方地掃射。

月光下突然竄出一個人的上半身擋住視線。巴吉只見那人連滾帶爬的跑下一個滑溜的河堤坡道,直向自己沖過來。

巴吉既胖又年過五十,危機當前只覺全身的肉都在發抖。現在既非趾高氣昂的硬漢巴吉,連個總管巴吉都談不上。只不過是個靠在樹上,喪了膽的可憐蟲。待月光如雨柱般灑下的當兒,他看到對方來勢洶洶,手上裏著一只做粗活兒用的大手套,食指則卡在一把長下的當兒,他看到對方來勢洶洶,手上裏著一只做粗活兒用的大手套,食指則卡在一把長徑手槍的扳機處。巴吉腦海內閃過自己青春年少的一幅畫面。站在一個寬闊的橄欖球場上,場面瘋狂,看著一個個人影從四面八方朝他奔來,他站在原地,感覺赤裸,對方終於撲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