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四章 東水八子(第2/4頁)

江渡年道:“後來,他和章美兩個爭了兩句。”

“哦,爭的什麽?”

“四十不動心。”

“對,是爭過這個。”鄭敦也記了起來。

趙不尤知道這是孟子所言,“我四十不動心”。東水八子聚會時,多是講論學問,探析孔孟仁義之說。便問道:“他們各自什麽主張?”

田況答道:“章美說不動心是再無煩惱,得失不縈於懷,憑心而行,無所不當。郎繁卻說章美是禪家之說,並非儒者之心,見孺子落井,如何能不動心?”

鄭敦道:“兩個爭了一場,最終也沒爭出個是非對錯。然後大家就散了。”

趙不尤心想,兩人所說的“心”,並非同一個心。章美所言的心,是得失憂懼心,人到四十,心志已定,內無所疚,外無所懼,進退取舍,不再惑於利害,計較得失,義之所在,自然而至。這應該是孟子本意。而郎繁所言的心,則是惻隱之心,是人之天性良知,豈能讓它變成木石,僵死不動?郎繁所言不錯,但並非孟子四十不動的那個心。

不過不論對錯,從這場爭執中,是否能看出郎繁當時心境?他去應天府,是什麽讓他“動心”?

他正在沉想,鄭敦忽然道:“除了郎繁,還有一件事……”

“什麽事?”

“章美也不見了。”

“哦?如何不見的?”

“寒食那天聚完後,我因有事,便沒和他同路。傍晚我才想起來,我替他在二王廟求的吉符忘了給他,就拿了去上舍找他,到了他齋舍中,卻不見他,問他的室友,說他並沒有回來——”

“之後你就沒再見過他?”

鄭敦搖搖頭:“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上舍,他的齋友說他一夜都沒回去。我不放心,下午又去了,他仍沒回來。昨天一天,我跑了三趟,他還是沒回來。”

“今天是殿試。”

“是呀,昨晚他的齋友們也很著急,四處找他,學正也知道了,命所有上舍生都去找,但始終不見他人影。今早我又去看,他還是沒回來,我又趕到東華門外,想著他可能從其他地方直接去殿試,可是人太多,赴試的人穿得又都一樣,沒見到他,不知道他到底去了沒有。”

“宋齊愈也不知道?”

“嗯……不知道。”

趙不尤聽著鄭敦聲氣略有些遲疑,又問:“章美走之前也沒跟他講?”

“昨晚他也在到處找尋章美。”

宋齊愈和章美雖然同在上舍,但太學六人住一室,五室一齋,他們兩個不住在同一齋。

宋齊愈號稱“魁首”,但殿試只考一道策論,這是章美專長,不但太學,滿京城的人都在爭猜,兩人究竟誰會是今年魁首?如果章美今天真的缺考,人們恐怕會大大失望。至於章美,十多年苦學,只為這一天,一旦缺考,恐怕終生抱憾,什麽天大的事,能讓他在殿試之前忽然消失?

趙不尤心裏升起一陣不祥,但願章美失蹤和郎繁之死並無關聯。

他又問其他四子,四人都黯然搖頭。

簡莊等人要去郎繁家中吊問。鄭敦心裏擔憂章美,說先去東華門看看章美回來沒有,晚些再去郎繁家。趙不尤聽見,便和鄭敦同路,前往東華門。

兩人拜別簡莊等人先行,趙不尤見鄭敦牽著驢子,他個子本就偏矮,若自己騎馬,高矮懸殊更大,不好說話。從這裏去東華門並不遠,就特意沒有上馬,鄭敦也就沒有騎驢,兩人牽著步行說話。

“東水八子”中,鄭敦和“魁子”宋齊愈、“策子”章美更親近些。他們三人是越州同鄉,一起上的童子學、縣學、府學,又一起考入太學。只是到了太學,天下英才聚集,學識高下便分了出來。宋齊愈和章美不但順利由外舍、內舍升至上舍,更被譽為太學雙英。

宋齊愈經書策論俱優,連年獨占魁首,所以稱為“魁子”,而章美經書稍遜,但長於策論,兼具曾鞏之謹嚴、蘇轍之醇厚,所以被稱為“策子”。唯有鄭敦,進入太學後,頓覺吃力,今年才勉強升到內舍。不過三人自幼及長,都在一處,情誼比尋常手足更深。

兩人說著話,不覺來到皇城東華門外。殿試便是在裏面集英殿舉行。

門前有許多侍衛整齊站列,紅木杈外,有不少人在觀望。兩人因牽著驢馬,不好過去,就在站在街對面等候。等了一會兒,有考生開始出來,圍看的人起哄喝彩起來。出來的考生有的滿臉紅漲,有的面帶喜色,有的神情呆滯,但多少都有些大夢初醒的樣子。

“齊愈——”鄭敦忽然道。

果然,宋齊愈從東華門的朱漆大門中走了出來,身形修長,風姿挺秀,白色衣袂在清風裏掀動,如一杆雪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