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伯尼·普賴德死的那天上午——也有可能是第二天早上,因為他擅自在方便的時候死了,也不覺得這一時刻值得記錄——科迪莉亞因地鐵貝克盧線故障被困在北蘭貝思,到事務所時比平常晚了半個小時。她走出牛津廣場地鐵站,步入六月的明媚的陽光中。她快步走過正在瀏覽迪金斯&瓊斯百貨商店櫥窗的顧客,來到喧囂嘈雜的金利街。行人擠滿了人行道,鋥亮的轎車和面包車擁堵在狹窄的馬路上,穿梭於其中,她知道其實著急也沒什麽意義,只是遵章守時成了強迫症。今天沒有約談,也不用去見客戶,手頭沒有特別要緊的案子,甚至連需要寫的報告都沒有。在科迪莉亞的提議下,她和臨時打字員斯帕肖特小姐將事務所的介紹材料分發給倫敦的律師,希望能吸引到一些客戶。此時此刻,斯帕肖特小姐恐怕正不停地瞄著手表,一邊重重敲打鍵盤,對科迪莉亞的遲到發泄著滿腔的怨氣吧。斯帕肖特小姐是個相貌平平的女人,嘴巴總是緊緊抿著,好像生怕那幾顆齙牙會從嘴裏彈出來。她那後縮的下巴上長了一根粗毛,而且長得和拔得一樣快。淺色的頭發僵硬地呈現出“屋脊卷”。在科迪莉亞眼裏,她的下巴和嘴是對“人生而平等”這種說法活生生的諷刺。科迪莉亞不時嘗試著去喜歡和同情斯帕肖特小姐,她住在臥室兼客廳的房間裏,使用煤氣灶時連五便士的錢也要計較,衣著樣式僅限於拼縫和手卷邊。她擅長縫紉,是大倫敦市政會夜校縫紉班的勤奮學員。她的衣服做得很精致,但是看不出時代,永遠趕不上潮流。灰色或黑色的直筒裙都是她練習打褶或裝拉鏈的作品;她的上衣顏色樸素,領子和袖口是男式風格,上面卻不加分別地點綴著收集來的飾物;褶邊裙子經過精工裁剪,長度卻恰恰暴露出她那走形的雙腿和臃腫的腳踝。

科迪莉亞推開臨街的大門,對即將到來的悲劇沒有一點不詳的預感。這扇門從來不上鎖,這樣既方便這裏的神秘主人,也方便同樣神秘兮兮的造訪者進出。大門左側,一塊新銅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與門上的積灰和剝落的油漆形成極不協調的反差。科迪莉亞滿意地看了它一眼。

普賴德偵探事務所

(經營者:伯納德·G. 普賴德  科迪莉亞·格雷)

科迪莉亞花了幾個星期進行耐心、巧妙地勸說,這才使伯尼相信,無論是在他的名字前冠以“前倫敦警察廳刑事調查局警察”,或者是在她的名字後加上“小姐”字樣,都是不合適的。標牌上倒也沒別的問題,因為科迪莉亞作為合夥人,並不具有任何資質或相關經驗。她沒有什麽資本,只有嬌小卻強健的二十一歲的身體,以及不可小覷的智慧,對此她懷疑,伯尼對她與其說是欣賞,倒不如說感到不安,並對他自己半是惱火,半是憐憫。科迪莉亞早就看出來,伯尼的生活貌似平淡,但運氣總故意和他作對。她看出了一些苗頭:伯尼從來沒有坐到過公車左前側那個令人羨慕的座位;每當他要欣賞火車窗外的風景時,立刻會有另一輛車來擋住他的視線;如果他的面包掉在地上,準是塗著黃油的那一面著地;她開那輛迷你車一貫穩當,但只要載上了伯尼,就會在最繁忙、最不便捷的十字路口熄火。有時她想當初因一時的情緒消沉或任性自虐而接受他的合夥邀請,這樣做是不是自投了他那張倒黴的羅網。而她也認定,自己無力改變這種現狀。

樓梯上一如既往彌漫著腐臭的汗味、家具油漆味以及消毒水味。暗綠色的墻壁一年四季都那麽潮濕,好像會分泌出混雜著落魄與失敗的瘴氣來。樓梯的熟鐵欄杆上帶有華麗的紋飾,地上鋪著汙跡斑斑、四處開裂的舊油氈,只有當房客提意見,房東才會用顏色極不協調的各種材料把它修補起來。偵探事務所在四樓。科迪莉亞進門時,沒有聽見鍵盤的敲擊聲。她看見斯帕肖特小姐正忙著清潔那台打字機,那機器已經老掉牙了,因此經常招致抱怨也情有可原。她擡頭看了科迪莉亞一眼,臉上露出不滿的神情,後背像空格鍵一樣挺得直直的。

“我一直在琢磨你什麽時候才來,格雷小姐。我很擔心普賴德先生,他肯定在裏間的辦公室裏,但裏頭一點動靜都沒有,門也鎖著。”

科迪莉亞的心頭掠過一絲寒意,她用力轉了轉門把。“你為什麽不想想辦法?”

“我能怎麽辦呢,格雷小姐?我敲過他的門,還大聲跟他打了招呼。這可不是我該過問的事,我只是個臨時打字員,在這兒什麽權力也沒有。如果他答應了,我可就尷尬了。畢竟,他有權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再說了,他究竟在不在裏面,我也說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