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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廠裏越來越孤立,原因之一是前不久提交的業務改良報告被公開了。報告的內容是,若提高效率,能把人員縮減到三分之一,反過來說,目前有相當數量的人在磨洋工。軟弱的人總是怕被說穿事實,而且討厭說真話的人。

我的朋友本來就沒幾個,其中的葛西三郎最近也不理我了,大概覺得這樣對他的社會生活更安全,他也是個軟弱的人。

我想這種狀態大概不會持續多久,事實證明這預感很準確。可我沒料到結果會這樣。

“我和廠長商量後決定了。反正你也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手頭沒多少放不下的活兒。”班長並不看我,而是看著桌上的文件跟我說話。

以前他稱我“你小子”,最近變成“你”了。他跟我說的是調動的事。下午上班鈴一響,我就被叫到他那兒。據無能的班長說,第三制造廠提出想調一個人去他們的生產線,工作內容是站在傳送帶旁組裝機器。三廠人手不夠也難怪,那兒出了名的工資低,工作條件惡劣。他們一提調人,混賬班長就選中了我。

我無語。留下一堆不好好幹活白拿工資的閑人,卻要趕走一星期提交兩份報告的人,真不明白他是怎麽想的。我真要抓狂了。“惹事的要趕走,對吧?”

班長裝出滿臉怒容:“說什麽呢?沒那回事。”

“可我現在手頭的工作量比誰都多。明白道理的上司絕對不會選中我。”

“你是說我不明事理?”

“我是說這車間多余的人掃掃一大把,都是些人渣。”

“你就是因為說這麽偏激的話才被大家孤立的。”

聽到這兒我癟癟嘴。孤立?剛才還說不是這樣,馬上就說漏了嘴。像是意識到了自相矛盾,他幹咳一下,打圓場似的說:“我想盡量在維持團隊團結的前提下去對付人事變動,這是事實。不別往壞處想。”

沒什麽可說的了,他像趕蒼蠅似的擺擺手:“就這事兒,你回去吧。”

我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來。“什麽事?”那一臉窮酸相的家夥看著我。我感覺自己的臉頰在拉緊,對這個廢物說:“垃圾!”

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開門出去。

回到車間,幾個工人偷偷往我這邊看,我看過去,他們馬上躲開目光。大家像是知道了調動的事。謝天謝地,這天一直沒人靠近我。看見他們嘴臉的一刹那,我覺得心中的憎惡就要爆發了,這很可怕。

下了班我沒有直接回家,在夜晚的街頭茫然地走著。空虛和憤怒交替襲來。

我在想,如果是在遭遇事故之前會怎樣?要是從前的成瀨純一,就不會被選為調動的對象了,因為不惹眼,是班長最好使喚的部下。可像以前那樣不能堅持自己的想法能說更幸福嗎?我甚至弄不清楚從前的我有沒有自己的想法。

不能忘記的是,目前我還弄不清,現在的人格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

我信步朝酒館走去。

我知道酒精不好,想起那次喝醉了撒野的情景就明白它對腦功能影響很大。可有些夜晚非喝不可,比如今晚。

我搖搖晃晃地進去。酒館很小,小得推門而入就要碰到吧台前的椅子,不過裏頭還有點空間,擺著一架黑色的鋼琴。我在吧台的正中間坐下,要了杯加冰的‘野土雞”尾士忌,客人除了我還有一對男女,像是熟客,和調酒師親昵地說著話。

仔細想想,對從前的自己來說,一個人進這樣的店是不可想象的。不光如此,從前我一個人去喝過酒嗎?

班長想把我趕走的心情也不是不可理解。大概是因為不好對付,礙眼無疑也是一個原因。曾經老實的部下某天突然變了個人,任誰都會困惑。

環境變化?真是笑話!

堂元博士一定在隱瞞著什麽。那天的精神分析——他們稱它為“自由聯想”——中,我一定是有了什麽異常行為。他們其實不提,是害怕我意識到什麽。是捐贈者,還是手術本身的失敗?不管是什麽,必須面對的是,我屢次提起的人格變化不僅僅是恐懼。

我今後會怎樣?若就這樣讓變化繼續,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終點?

一口氣喝幹酒、我又要了杯“波本”威士忌。酒精在向提內滲透,就像海綿吸水一般。身體內部有什麽東西在蘇醒。

咣當一聲,我擡頭一看,一個瘦削、滿臉菜色的中年男人在鋼琴前坐下。他放下樂譜,看樣子要彈琴。我的視線重新回到灑杯。我對音樂沒什麽興趣。我往嘴裏扔了顆花生米,用酒沖進胃裏。

鋼琴演奏開始了,是支聽過的曲於。不是古典音樂,是電影音樂什麽的。

好聽,我想。樂曲很動聽,不知為何,鋼琴聲讓我心旌搖蕩。是因為演奏者技藝高超嗎?我從沒懷著這樣的心情聽過鋼琴演奏。我端著杯子聽得入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