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末永拓也任職於主要產業機器廠商MM重工,今年邁入第九個年頭。

他隸屬於研究開發二課,目前主要負責人工智能機器人的開發與應用。工作地點原則上是在調布的總公司大樓內,但每個月會去幾次埼玉的工廠,因為那裏有許多拓也著手開發出來的機器人在運作。拓也認為,自己是被上天選中的人。這不單指他是菁英分子,而是意味著他理應是人生的贏家。話雖如此,拓也的人生一路走來絕非得天獨厚,反而該說是完全相反。他生於滋賀縣,自幼喪母,由從事水泥工的父親一手拉拔長大。但是在他記憶中,從沒看過父親展現父愛。他總是喝得爛醉,為了買廉價的酒,就算讀小學的拓也營養午餐費遲交,他也絲毫不以為意。他的工作態度散漫,經常三天捕魚兩天曬網。或許是擔心這樣的生活環境,去世母親的妹妹三不五時會來看拓也,煮飯給他們吃。拓也不只喜歡阿姨煮的咖哩飯,也很喜歡她的人。

但是發生那件事之後,阿姨也不來了。

那一天,拓也放學回家,聽見屋內傳來爭執的聲音。他驚訝地打開門一看,喝醉酒的父親把她推倒,騎在她身上。父親一看見拓也,便像個壞掉的人偶停止動作,阿姨乘機從他身體底下脫身,整理好淩亂的裙擺後,從拓也身旁快步離去。阿姨的臉頰紅腫,好像被什麽打過,而且掛著淚痕。拓也抱著絕望的心情目送她的背影,看著盤腿坐在屋內正中央的父親的臉。拓也不曉得那個行為所代表的具體意義,只知道父親想對阿姨做出不禮貌的事。

父親將酒瓶拖過來後,發現兒子的視線,說:“你那是什麽眼神?!”

使出十成力推了拓也一把,他整個人跌倒,頭猛地撞上柱角,痛得他死去活來。他用手按住頭,手上沾著黏糊糊的鮮血。即使如此,父親仍沒有露出擔心的神色。現在拓也的右耳後方,還留著兩公分左右的傷痕。拓也在少年時期,憎恨、輕蔑父親。這個男人是人生的輸家,我不要變成他那樣,拓也心懷這樣的念頭度過每一天。但是在他上高中之後不久,父親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他開始比較認真工作,而且酒也不太喝了。他甚至還面露惡心的笑容說:“如果你想念大學就說,那點錢我還供得起。”

拓也當然打算念大學,而且他以東京的一流國立大學為目標。為了提升自己的學力,他一直拼命讀書,壓抑各種欲望。然而,拓也完全不想接受父親的資助。等到高中畢業,他就打算和父親實質上地斷絕父子關系。靠領獎學金、打工,自己一個人應該也撐得下去。而父親之所以突然改變態度,肯定是感覺到他內心的這種想法。這個膽小而愚蠢的男人到了這把年紀,似乎終於開始擔心自己的老年生活。讀完高中三年的那年春天,拓也按照自己擬定的計劃,順利地考上了東京的大學,學費和搬家費用全靠自己籌措。他上高中之後一直打工存錢,就是為了這一天。搬進宿舍的前一天晚上,父親好像想對他說什麽,也許是想對拓也說句為人父該說的話吧。拓也心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要笑掉別人的大牙了。拓也不理會他,鉆進被窩裏,馬上假裝睡著了。

離家當天早上,他宛如蛻變新生的蝴蝶,搭上新幹線。沒有半個人來送行。他從車窗眺望遠去的故鄉,在心中大喊:“活該!”他看完故鄉最後一眼,告訴自己絕對別再回頭。

成為大學生之後,拓也仍然比別人努力好幾倍。能上的課他全都上,而且每一科都獲得了優秀的成績。而打工方面,他基於能鍛煉身體,又有豐厚收入的優點,主要選擇做粗重的工作。看見上大學一心只想和女孩子鬼混的同儕們,拓也只覺得他們很可悲,心想,他們並非被上天選中的人。

拓也也交到了幾個女朋友,幾乎都是其他女子大學的學生。然而就結果而言,她們不過是他用來解決生理需求的工具罷了。她們雖然有豐滿的乳房和細長的雙腿,但是沒有任何拓也想要的關系。她們全都是平凡中產家庭的女兒,既非銀行行長的女兒,也不是政治家的獨生女,而且,一個個都胸大無腦。

進研究所之前,拓也得知父親過世了。聽說是死於腦溢血。拓也接到這項通知時的感想是:“我總算時來運轉了。”因為拓也上東京之後,一次也沒回過老家,住在那個城鎮、自稱是自己父親的男人,是他最大的煩惱。拓也擔心,要是別人知道自己是那種男人的兒子,說不定會對找工作造成影響。是夜,拓也買了香檳,獨自慶祝這份幸運。這個爽快的夜晚,令他忍不住偷笑。

父親的遺體按照習俗下葬了。從此之後,拓也不曾再去掃墓。反正他對末永家原本就沒有感情可言,他不在乎那種人的墓變成什麽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