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雙強有力的手將蘭登托起……令他從昏迷中驚醒,幫助他下了出租車。他光腳踩到人行道上一片冰涼。

他半個身子倚著布魯克斯醫生瘦弱的身軀,步履蹣跚地走在兩座公寓大樓之間空蕩蕩的人行道上。晨風鼓起他身上的病號服,沙沙作響;就連私密處,蘭登都感到冷颼颼的。

醫院注射的鎮靜劑讓他大腦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模糊。蘭登覺得自己如同置身水底,正穿過黏稠的、光線昏暗的世界向上爬。西恩娜·布魯克斯拖著他前行,真不知她哪來這麽大的力氣。

"有樓梯,"她提醒道。蘭登意識到他倆到了公寓大樓的側門。

蘭登緊握著樓梯扶手,頭暈眼花,舉步維艱,一次一個台階地往上挪。他的身體重似千鈞。布魯克斯醫生幾乎是在推著他前行。終於到了樓梯平台,她在一個銹跡斑斑的門禁鍵盤上按下幾個數字,大門嘎的一聲開了。

門裏面也沒暖和多少,但是與外面人行道那粗糙的路面相比,光腳踩在瓷磚地面上就像是踩在柔軟的地毯上一般。布魯克斯醫生帶蘭登走到一個小型電梯跟前,用力拉開折疊門,將蘭登推進電梯裏。電梯轎廂和電話亭差不多大小,裏面能嗅到MS牌香煙的味道--那種苦中帶甜的氣息,就如現煮的濃縮咖啡的芳香一般在意大利無處不在。煙草味盡管只是淡淡的,但足以幫助蘭登提提神。布魯克斯醫生摁下按鈕,在他們頭頂上方某處,一組老舊的齒輪咣當作響,轟轟隆隆開動起來。

電梯上行……

轎廂在攀升過程中左搖右晃,嘎吱嘎吱作響。因為轎廂四周只是金屬濾網,蘭登發現自己正看著電梯井的內墻在面前有節奏地滑過。哪怕是在半清醒的狀態下,蘭登對狹小空間的恐懼依然揮之不去。

不要看。

他靠在金屬濾網上,試著調整呼吸。前臂隱隱作痛,他低頭一看,那件哈裏斯花呢的兩只袖子胡亂系在他的胳膊上,在用作繃帶止血。夾克的其他部分則掉在地上,一路這麽拖過來,已經有些磨損,而且臟兮兮的。

劇烈的頭痛迫使他閉上雙眼,黑暗再次將他吞噬。

熟悉的景象又回來了--蒙著面紗、雕塑般的女子,她身上的護身符,還有打著卷兒的銀色長發。和之前一樣,她站在血紅河水的岸邊,周圍是痛苦扭動的軀體。她對蘭登說話,言辭懇切:去尋找,你就會發現!

蘭登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自己必須去救她……救下所有的人。那些半埋在土裏、倒立著的大腿開始癱軟下來……一個接著一個。

你是誰!?他大叫道,卻沒發出任何聲音,你想要什麽?!

灼熱的風拂過,吹起她濃密的銀色長發。我們的時間越來越少,她摸著護身符項鏈,低聲說道。然後,毫無征兆地,她化作一柱燿眼的火焰,翻滾著越過河水,將他們倆吞沒。

蘭登大叫一聲,猛地睜開雙眼。

布魯克斯醫生注視著他,面露關切:"怎麽回事?"

"我總是產生幻覺!"蘭登驚叫,"而且場景一模一樣。"

"又是銀發女子?還有那些死屍?"

蘭登點點頭,額上蒙了一層汗珠。

"你會好起來的,"她安慰他,盡管聽上去自己都信心不足,"對逆行性遺忘症來說,反復出現幻覺是正常的。你大腦負責分類和整理記憶的功能被暫時打亂了,於是所有的事情都拼湊到一個畫面裏。"

"這畫面可不怎麽賞心悅目,"他勉強答道。

"我知道,但在你康復之前,你的記憶還將是模糊、雜亂的--過去、現在和你的想象全都混在一起。就和做夢一樣。"

電梯搖晃了一下,停住了。布魯克斯醫生用力拉開折疊門。他倆又走了一段路,這次是沿著一條陰暗狹窄的走廊。他們經過一扇窗戶,能看到外面佛羅倫薩的屋頂已經在黎明前的微光中顯現模糊的輪廓。走到盡頭,她蹲下身子,掀起一盆看似許久未澆水的植物,取出一把鑰匙,然後打開門。

公寓很小,屋內的氣味暗示了香草味蠟燭與陳舊地毯之間持續的戰爭。公寓裏的家具和擺設相當簡陋--好像都是她從舊貨市場購置的。布魯克斯醫生調了一下溫度調節器,暖氣片咣當一聲開始工作。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閉上雙眼,大口呼氣,仿佛在讓自己鎮定下來。隨後,她轉過身,攙著蘭登走進一間簡易小廚房,裏面擺著一張硬塑料餐桌,兩把搖搖欲墜的椅子。

蘭登搖搖晃晃地朝其中一把椅子走去,想坐下來歇會兒,但布魯克斯醫生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打開櫥櫃。櫥櫃裏基本上是空的……只有薄脆餅幹、幾袋意大利面、一罐可樂,還有一瓶NoDoz牌提神片。

她拿出藥瓶,往蘭登掌心倒了六粒藥片。"含咖啡因,"她說,"我留著上晚班時用的,就像今晚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