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 不能說出的真相 第三十七節

只有詩人才能描述出重獲自由時那種甜蜜又興奮的感覺,在我以往的生活中,我還從來沒有感覺過如此的欣喜,每當我想起厄運都已經過去,心中總是會湧起一陣陣讓我渾身發顫的興奮。結束了,過去了。不管它對我的生活造成了怎樣的影響,不管別人當著我的面或是背後怎樣嘲笑過我、懷疑過我、鄙視過我,不管他們說過些什麽,這場災難都已經過去了。有多少個淩晨,我曾經無法入睡,想象著一旦入獄後可能面對的生活,白天是無休無止的勞作,晚上則是躺在牢房中沒完沒了的擔心,但現在,這種恐懼都已經過去了。我感覺到一種久違的輕松,我感覺我所犯下的每一個過錯都已經得到了懲罰。社會已經對我作出了評判,我已經贖了自己的罪。他們說的那些感覺都是對的,我感覺到一種巨大的重壓消失了,我覺得我好像在空中飛翔,我自由了。

黑暗過去,我也會想所經歷的一切,會覺得憤怒、痛苦,會突然莫名地陷入絕望。在我當檢察官的時候,也會經常打輸官司,我會看那些被告在被宣告無罪釋放時一瞬間的表現。很多人會哭,他們越是有罪,就越哭得厲害。我一直認為,那是一種放松、內疚的心態。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那是一種無法置信的感覺,不敢相信這一切的痛苦竟然持續了這麽久,感到羞愧,感到無法彌補的損失。

回到正常生活的過程是緩慢的,就像清風慢慢地吹過一座小島。一開始的兩天,家裏的電話響個不停。這些人在過去四個月裏對我不聞不問,現在卻認為我會很樂意接受他們虛偽的祝賀,他們的想法讓我感到不可思議。但他們還是打來了電話,我猜他們是覺得我又有利用的價值了。我冷靜地接受著他們的恭賀,但絕大多數時候,我還是一個人待著,我很想在這夏末秋初的時候到外面走走。有一天,我把奈特從學校接出來,帶著他坐獨木舟釣魚。整整一天,我們幾乎什麽話都沒有說,但只要是和兒子在一起,我就感到很滿足,我覺得他也明白我的心情。又有一天,我在樹林裏走了好幾個鐘頭。我走得很慢很慢,看到了很多的風景,注意到了很多之前從未注意過的東西。在過去的四個月裏,我的生活充滿絕望和混亂,對我來說,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我腦海中所浮現的每一個面孔都讓我內心翻騰起劇烈的情緒,而現在,我慢慢平靜了,但最終,我還是明白,生活不會平靜太久。

現階段,我基本都待在家裏。鄰居說,我可以把這段經歷寫成一本書,但我還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很快,巴巴拉就對我一直待在家的行為感到不自在了。她覺得我煩,她一直把這種厭煩掩飾著,現在,卻統統表現出來,但她顯然無法明說自己的想法。她不會直接埋怨我,也不會突然責備我,只是變得比以前更加封閉。我發現,她經常會帶著一種凝重、憤怒的表情盯著我。“怎麽了?”我問她。她很不高興地低下頭,嘆一口氣,轉身離開。

“你還打算回去工作嗎?”有一天,她問我,“你天天在家裏,我覺得我什麽都幹不了。”

“我又沒有打擾你。”

“你讓我分心了。”

“我坐在客廳裏也讓你分心了?我在花園裏也讓你分心了?”我承認,我說些話是故意要惹惱她。

她眼睛往上一翻,走開了。現在,我再怎麽惹她,她也不會發火,我們之間的矛盾似乎已經成了一場安靜的戰爭。

我的工作現在不用我操心。每隔兩周,檢察院都會把我的工資單準時寄到家裏。當然,尼可還沒有合理的理由解雇我。但如果我回去工作,整個檢察院大概都會覺得驚訝。尼可現在受到了來自媒體的巨大壓力,一些全國性的媒體都在報道這個案子。原本是一樁地方檢察院辦事不力的案子,卻在全國的關注下,被放大成了一起重大的政治醜聞,尼可讓整個金德區檢察院在世人面前成了跳梁小醜般的角色。報紙的專欄作家,甚至還有對立黨派的幾個政客都要求尼可指派一名特定檢察官對湯米·莫爾托展開調查。本市的律師協會也對莫爾托開始了調查,以決定是否要吊銷他的律師資格。大家認為,事情的真相是,尼可為了贏得市長的競選,對莫爾托施加巨大壓力,所以,莫爾托聯合熊谷偽造證據,對我倉促提起了訴訟。大家都覺得,尼可最後主動撤訴的行為就是一種認錯,只有少數幾個人提出了他這樣做的其他理由。我看到一個記者寫的《周末專欄》提到了B類档案和北區分局的受賄情況,但沒有人就此進行後續的調查。無論公眾的想法怎樣,我都沒有打算出面澄清。我不會為尼可、莫爾托和熊谷辯解,我也不打算說出自己知道的內情。我知道,從卡洛琳陰道裏取出的精液確實是我的,她公寓裏那只玻璃杯上的指紋也是我的,采集到的地毯纖維確實來自我家,而電話記錄中所有從我家打出的電話號碼也都是真的。但我永遠不會承認,就讓莫爾托去應付公眾的懷疑,我只要按時收到工資單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