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 不能說出的真相 第三十八節

十月的一天,我在花園裏勞動,突然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悸動。我在修理柵欄——移走快掉的欄杆,把新的欄杆釘進水泥樁裏。有那麽一刻,我看著手裏的工具,是一把小鐵鍬。這原本是我嶽父的,在他過世後,嶽母便把他所有的園藝和修理工具都拿到我們這裏來了。這把小鐵鍬是黑色的,有點像是錘子,又有點像是撬棍,可以用來幹很多事情。在四月一號的晚上,它就被用來殺死了卡洛琳·波爾希莫斯。

在案子結束後,我在鐵鍬的邊緣發現了一絲血跡和一根金色的頭發。我盯著它看了很久,然後把它拿到地下室的水龍頭洗幹凈了。我在洗的時候,巴巴拉正好走下樓來。當她看到我的時候,在樓梯上愣住了,不過我還是努力裝作很高興的樣子。我打開熱水,開始吹起口哨。

從那以後,我起碼拿過這把鐵鍬十幾次,我不想讓它成為某種禁忌。在經過仔細的反思後,我發現,像幽靈一樣一直糾纏我的並不是這把鐵鍬,而是這院子裏的草坪、玫瑰花和玫瑰花上的刺,還有我在春天幫巴巴拉一起開辟的菜園,還有這房子、這土地,統統給我一種無法逃避的感覺。最後,我發現我真的需要一些改變。我在餐廳找到巴巴拉,她正在批改學生的作業。作業本堆在餐桌上,高高的一摞,就像我母親以前在熱衷聽收音機的時候堆在桌上的雜志。我在桌子對面坐下來。

“我覺得,我們應該考慮一下,是不是要搬回市區住。”我對她說。

巴巴拉一直很想搬回市區,我以為我的這種態度會讓她很開心。但她並沒有,她放下手裏的筆,用手撐住額頭。她說:“天哪!”

我等著,我知道接下來的不是什麽好事,但我並不害怕。

“我現在還不想說這個,拉斯迪。”

“說什麽?”

“說未來。”她說,然後又補充道,“我覺得這樣對你不公平,太快了。”

“好吧。”我說,“是你一直想搬回市區的。那你告訴我,你現在到底怎麽想的?”

“拉斯迪,別這樣。”

“我就是這樣,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她把雙手疊在一起。

“我已經在維恩州找到了一份教書的工作,從一月份開始。”

維恩州可不是金德區,維恩州離這裏有四百英裏。我記得的維恩州,是在一個我曾經去過一次的城市裏,那個城市叫底特律。

“是在底特律嗎?”

“是的。”她說。

“你打算離開我嗎?”

“別這麽說,我就是在那裏另找了份工作。拉斯迪,我也不想這樣,但我覺得我必須這樣。他們打算讓我九月開學去上班,我原來準備四月份就告訴你的,但後來又發生了……”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總而言之,他們很好,答應我延期上班。我也想過改變主意,但最後,我還是覺得,這樣是最好的。”

“那奈特怎麽辦?”

“當然是跟著我。”她回答道。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激動、很嚴肅,仿佛是想告訴我,在這件事情上,別妄想她會妥協。我突然覺得,也許我可以再去法庭打場官司,把奈特爭取過來。但一場官司,我就已經受夠了。很奇怪,這個想法讓我笑了起來,笑得有點悲傷,我帶著一種充滿淡淡希望的表情看著巴巴拉。

“你說你要去那裏工作,又說不是要離開我,是什麽意思?”我問,“你是想讓我也去底特律嗎?”

“你會去嗎?”

“可以啊,重新開始也不錯,這裏總是有些事讓我不開心。”

巴巴拉立刻反駁了我的話。她之前大概是仔細想過了,也許是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也許是她一直以來就是這麽想的。

“你是個英雄。”巴巴拉說,“就連《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都在報道你的事。我還等著你告訴我,你什麽時候去競選檢察長呢。”

我大聲笑了,但是,是苦笑。巴巴拉說的這些話已經證明了我們之間是多麽遙遠,我們之間已經不再有共同語言了。我對公眾視線中的生活已經徹底厭惡,但我沒有跟她說,她也不會明白。

“如果我說,我想經常能看看兒子,想搬去離你們近一點兒的地方,你會生氣嗎?當然,我不會跟你們住在同一間房子裏的。”

她看著我。

“不行。”她說。

我盯著墻壁看了很久。我在想,我的生活中都發生了什麽啊!然後,我又開始想這一切到底是怎麽發生,又是怎麽結束的。

我已經快四十了,我不能再假裝對這個世界不了解,也不能假裝我對它有多麽熱愛。我是我父親的兒子,這就是我的宿命。我們都是對生活充滿悲觀態度的人,都認為生活中的殘忍醜惡不是個人智慧所能理解的。我並不是想強調我受了多少苦,但我確實經歷了很多。我見過父親在戰爭中被折磨扭曲的靈魂,我也見過在憤怒驅使下人們做出的各種可怕罪行。作為一名檢察官,我想打擊這些醜惡,想將所有犯下暴力罪行的人繩之以法。但是,誰能夠在見過令人失望的現實後,還能保持樂觀?如果,這個世界沒有這麽多不幸,也許保持樂觀還能容易一些。但是,我的鄰居格蘭·查夫的兒子生下來就是瞎子。梅可和她的丈夫開車轉了一個彎,卻沖進了河裏。如果,我們在生活中能有那麽一丁點運氣,讓我們躲開最倒黴的遭遇,也許我們就不會如此失望。一個個聰明的年輕人肆意酗酒作樂,漸漸喪失才華。一個個美麗的女人生下孩子,開始發胖走形,步入中年,失去了最初的理想和希望。我覺得,每一人的生活都像是一片雪花,有著各自的痛苦經歷,但幸福卻是那麽少。燈光漸漸暗下去,熄滅了,一個人的靈魂只能承受那麽多的陰暗。我想卡洛琳,全心全意地想。我不能假裝這是一種偶然,或是一種緣分。我想卡洛琳了,這就是我真正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