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6

下午六點四十六分,安妮·赫爾德的PDA震動了起來。這是她私人用的PDA,是情人送給她的禮物,並非中情局配發的裝備。抓起PDA時她感覺到黑色的機殼熱乎乎的,因為她把它貼身放在大腿外側。屏幕上顯示出了一條短信,猶如精靈寫下的文字:二十分鐘後,到他的公寓。

她的心狂跳起來,血液仿佛發出了歡唱,因為發這條短信的人就像是個精靈:她的情人。她的情人回來了。

她對老頭子說自己約好了要去看婦科醫生,這個借口不由得讓她竊笑。不管怎麽說,老頭子聽到她要請假時顯得很淡然。中情局總部現在就像是醫院裏的急診室:自從林德羅斯讓大家進入緊急狀態後,所有的人都已經連續不斷地工作了許多個小時。

她走出總部大樓招了輛出租車,乘車來到距離杜邦環島六個街區的地方。她在那兒下了車,然後開始步行。高懸著月亮的夜空中幾乎看不到雲,透衣而入的風讓天氣變得愈發寒冷,盡管如此,雙手插在口袋裏的安妮卻覺得心中暖暖的。

公寓在第二十街上,是一棟由斯坦福·懷特設計的殖民復興風格的四層建築,建於十九世紀。她按響了通話器,嵌著磨邊玻璃的木框大門隨即打開。進門之後是一條鑲有護墻板的走廊,它從大樓的中央直穿而過,一直通往玻璃鑲板的後門。從後門望出去就是樓與樓之間的一片幾乎沒什麽景觀的窄小空地,被用作了私人停車場。

她在一排信箱前站住了,伸出手指摸了摸其中一扇裝著豎合頁的黃銅小門,那上頭刻著“401:馬丁·林德羅斯”的字樣。

上到四樓的平台,她在那扇緊閉的米色大門前站定,一只手放在厚厚的門板上。她似乎能感覺出一種極細微的悸動,仿佛這套空關了許久的公寓在嗡嗡作響,因為它又有了生氣。情人那溫暖而充滿活力的身體就在這扇門後面的房間裏,他就像透進玻璃的陽光,讓每個房間都洋溢著能量和熱度。

她腦海中浮現出了他們上一次分離時的情景。那次分離時痛苦依舊,尖銳的痛猶如寒夜裏突然吸進的冷氣直刺進她的心窩,在她的心上又留下了一道傷痕。但那次分離的痛苦也有些不同,因為她知道自己至少要九個月都無法與他相見。其實,到今天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十一個月。然而讓她如此痛苦的並不僅僅是時間——分開這麽久本來就夠難熬的了——她還知道重逢時情人的身上將會發生巨大的改變。

當然,她把這種恐懼藏進了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角落。但此刻站在公寓的大門前,她卻意識到這幾個月來她始終承載著這種恐懼,就像腹中多了個不想要的孩子。

她傾身把前額抵在刷了油漆的木門上,回憶著他們分離的時刻。

“你好像很不安,”他當時說道,“我都告訴過你了,用不著擔心的。”

“我怎麽能不擔心?”她回答說,“從來沒人做過這樣的事。”

“我總覺得自己是個開風氣之先的人,”他微笑著安慰她,看到自己的話沒起作用,他伸出雙臂把她摟在懷中,“極端的時刻需要采取極端的措施。這一點你應該最明白。”

“是的,我當然明白,”她渾身一顫,“但我總是忍不住要想……我不知道到了另一邊之後我們倆會怎麽樣。”

“為什麽要這麽想?我們還會和以前一樣。”

她把身子從他的懷中掙開了一點,好看著他的眼睛。“你知道為什麽。”她低聲說。

“別亂想了。我不會改變,我的內心還會和以前一樣。安妮,你一定要信任我。”

現在她來到了這裏——他們倆都來到了這個地方——另一邊。見真章的時刻到了,她馬上就能看到這十一個月究竟讓他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她確實很信任他,深信不疑,但近來她承受的恐懼卻在此刻突然失控,在她的小腹中肆意爬行。她即將進入一個未知的世界,從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事,她真的很害怕看到他已徹底改變,變得不再是她的情人。

她滿懷厭惡地低聲罵了自己一句,擰動門上的球形黃銅把手推開了門——他沒上鎖。走進過道時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個印度教徒,仿佛自己的道路在很久以前就已被決定,仿佛她的生活被牢牢掌握在命運的手中。這命運她根本無法征服,甚至連他也不行。她現在的生活離父母強加給她的優越無比的成長環境簡直是天差地遠。為此她要感謝她的情人,她是中途加入的,這確實沒錯,但她的反叛精神始終是無所顧忌。他馴服了這種激情,把它轉變成了一束聚而不散的光芒,現在她已沒有任何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