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希基的白蟻

蒂姆·希基曾告訴喬,有時最小的錯誤,會留下最長的陰影。喬很想知道,當你把汽車停在銀行門口等著接應同夥,卻做起了白日夢時,希基會說些什麽。或許不是做白日夢,而是想得太專注了。想著一個女人的背部。更精確地說,是想著艾瑪的背部。那塊他以前見過的胎記。蒂姆大概會再說一次,你個白癡,應該是:有時最大的錯誤,會留下最長的陰影。

蒂姆喜歡講的另一件事是:房子倒塌時,第一只咬房子的白蟻跟最後一只同樣該怪罪。這個說法喬搞不懂——等到最後一只白蟻開始啃木頭時,第一只白蟻他媽的早就死了。不是嗎?每回蒂姆講這件事,喬就決定去查白蟻的平均壽命,但接下來老是忘記,直到下回蒂姆又講一次,通常是他喝醉且大家暫時沒話講的時候,此時桌邊每個人臉上都有同樣的表情:蒂姆是怎麽回事?那些該死的白蟻怎麽了?

蒂姆·希基每星期都會到查爾斯街的艾瑟林理發店理發。一個星期二,他正走向理發椅時,突然腦後中槍,一些頭發最後進了他的嘴裏。他躺在棋盤式的地板瓷磚上,血流過鼻尖,槍手從衣帽架後頭出來,顫抖著睜大眼睛。那個衣帽架嘩啦啦倒在地板上,有個理發師當場嚇得跳起來。那槍手跨過蒂姆·希基的屍體,朝其他人躬身猛點頭,好像很羞愧似的,然後趕緊出去了。

喬聽到消息時,正和艾瑪在床上。他掛掉電話後告訴艾瑪,她在床上坐起身來,卷了根香煙,雙眼盯著喬,舔了一下紙上的膠——她每回舔紙時都會看著喬——然後點燃香煙。“他對你有任何意義嗎?我是說蒂姆。”

“不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

“我想,不是有或沒有那麽簡單吧。”

喬和巴托羅兄弟小時候一起去報攤放火時,蒂姆發現了他們。今天他們可能收了《波士頓環球報》的錢,去燒掉一個《標準晚報》的報攤;明天又拿《美國人報》的錢,去燒掉《波士頓環球報》的報攤。蒂姆雇用他們去燒掉51號小餐館。他們逐漸進展到黃昏去貝肯山的人家偷東西,那些人家的清潔女傭或雜務工收了蒂姆的錢,故意留著後門不鎖。如果是蒂姆報給他們的工作,他會固定要他們付一個數字;但如果是他們自己去做的差事,他們會付一小部分抽成給蒂姆,大部分自己留著。就這點來說,蒂姆是個很棒的老板。

但是喬看過他勒死哈維·布爾,原因可能是為了鴉片,或為了一個女人,或為了一只德國短毛指示犬,到今天喬還是搞不清楚,只聽到過一些謠言。哈維那天走進賭場,和蒂姆說了一些話,隨後蒂姆就拉斷了一盞台燈的電線,繞在哈維的脖子上。哈維是個大塊頭,他拖著蒂姆在賭場地上轉了大約一分鐘,所有妓女都跑來跑去要找掩護,希基的槍手全部掏出槍指著哈維。喬看見哈維·布爾的雙眼裏顯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就算他能讓蒂姆松手,蒂姆手下那四把轉輪手槍和一把自動手槍裏的子彈也都會射到他身上。他跪下來,隨著一聲響屁拉了一褲子。他俯趴在那裏,喘著氣,蒂姆一只膝蓋抵住他兩邊肩胛骨之間,一手繞緊多余的電線。他一邊纏繞一邊更用力地往後拉,哈維兩腳用力蹬著,兩只鞋都踢飛了。

蒂姆彈了下手指,一個手下把槍遞給他,蒂姆接過來抵著哈維的耳朵。一個妓女說:“啊,上帝啊。”正當蒂姆要扣下扳機時,哈維的雙眼絕望而困惑地往後一翻,在仿制的東方地毯上吐出最後一口氣。蒂姆往後坐在哈維的脊椎上,把槍遞還給手下,低頭看著哈維的側臉。

之前喬從沒親眼看過人死掉。不到兩分鐘前,哈維還給了那個端馬丁尼過來的女侍很多小費,要她幫忙查紅襪隊比賽的比分,隨後看了一下懷表,放回背心,喝了口馬丁尼。那是不到兩分鐘前的事,而現在就他媽的走了?去了哪裏?沒人知道。蒂姆站起來,順了一下雪白的頭發,模糊地指了賭場經理一下。“招待每個人喝一杯。哈維請客。”

那兩個人緊張地笑了,其他人幾乎都臉色蒼白。

過去四年來,那不是蒂姆唯一殺的人,也不是唯一下令殺的人,卻是喬唯一目睹的。

而現在蒂姆自己也走了。不會回來了。就好像他不曾來過。

“你看過殺人嗎?”喬問艾瑪。

她鎮定地回頭看了他一下,抽著煙,咬著指甲。“看過。”

“你覺得那些被殺的人去了哪裏?”

“殯儀館。”

他凝視著她,直到她露出微笑,卷發垂在眼前。

“我覺得他們哪兒也沒去。”她說。

“我也開始這麽想了。”喬說。他坐起來狠狠吻她,她也狠狠回吻,腳踝在他背部交叉。她一手撫過他的頭發,他盯著她的臉,覺得要是自己停止看她,就會錯過她臉上很重要的、讓他永生難忘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