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走到盡頭的方式

看到阿爾伯特·懷特,喬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他三年來蒼老得有多厲害。白色和米色西裝不見了,昂貴的鞋子不見了。他現在穿的鞋子,只比全國各地住在街上和帳篷裏的遊民所穿的厚紙板鞋好一點。他褐色西裝的翻領破破爛爛,手肘處磨得很薄。發型亂七八糟,像是心不在焉的老婆或女兒在家裏幫他亂剪的。

喬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是,他右手拿著薩爾·烏索的湯普森沖鋒槍。喬知道那是薩爾的,因為後膛上的磨痕。薩爾平常坐下來,把湯普森擺在膝上時,左手老是習慣性來回撫摸後膛。薩爾的手上還戴著婚戒,盡管他老婆已經在1923年感染斑疹傷寒而病逝——當時他才剛到坦帕幫盧·奧米諾工作。而當他撫摸湯普森時,戒指就會刮到金屬。現在,多年刮下來,金屬表面防銹的發藍處理層都幾乎磨光了。

阿爾伯特走向喬,把槍舉在肩上,打量著喬的三件套西裝。

“安德森與謝潑德[21]?”

“H·亨斯曼。”

阿爾伯特點點頭,他翻開自己的西裝外套左邊,好讓喬看到上頭的標簽——Kresge' s百貨。“上回離開這裏之後,我就變得沒那麽有錢了。”

喬沒說話。因為實在沒什麽好說的。

“我回到波士頓,只差沒上街討飯了,你知道嗎?在那邊他媽的賣鉛筆。但接著,我在北端區的這麽個小地下室酒館裏碰到了貝佩·紐納羅。貝佩和我是老朋友。那是很久以前,在我和佩斯卡托先生之間發生這一連串不幸的誤會之前。總之,貝佩和我聊了起來。我們一開始沒聊到你的名字,倒是提到了迪昂。原來貝佩以前是報童,跟迪昂和迪昂那個笨哥哥保羅一起。這個你知道嗎?”

喬點點頭。

“所以你大概就知道,接下來會講到什麽事了。貝佩說他認識保羅大半輩子,實在很難相信他會在一件搶銀行的案子上頭出賣任何人,更別說是自己的弟弟和一個警方大官的兒子了。”阿爾伯特一只手臂攬住喬的脖子,“於是我說,‘保羅沒出賣誰,是迪昂。我會知道,因為就是他來跟我告密的。’”阿爾伯特走向面對著小巷和倒閉鋼琴廠倉庫的那面窗子。喬沒辦法,只能跟著他一起走。“聊著聊著,貝佩認為,如果讓我跟佩斯卡托先生談談,可能會不錯。”他們停在窗前。“所以就變成今天這樣。舉起手來。”

喬照辦了,阿爾伯特搜了他全身,馬索和狄格慢慢走過來,也站在窗邊。阿爾伯特從喬的背後拿出那把薩維奇點三二手槍,從他的右腳踝搜出那把單發小型手槍,又從他左邊鞋裏找到一把彈簧刀。

“還有別的嗎?”阿爾伯特問。

“通常這樣就夠了。”喬說。

“臨死前還要耍嘴皮。”阿爾伯特手臂環住喬的肩膀。

馬索說:“喬,有件關於懷特先生的事,你大概也知道——”

“什麽事,馬索?”

“就是他對坦帕很熟。”馬索朝喬揚起一邊濃眉。

“所以我們需要你的程度,就大大降低啦,”狄格說,“操他媽的蠢貨。”

“嘴巴幹凈點兒,”馬索說,“有這個必要嗎?”

他們全都轉向窗戶,就像一群小孩在等著木偶秀的簾幕拉開。

阿爾伯特把湯普森沖鋒槍舉到面前:“好東西。我知道你認識這把槍的主人。”

“沒錯。”喬聽到自己聲音中的憂傷,“我認識。”

他們面對著窗子站了大約一分鐘,隨後喬聽到大叫的聲音,在對面鋼琴廠倉庫的黃磚墻背景下,一個黑影垂直掉落。薩爾的臉飛過窗前,雙臂在空中拼命揮動。然後他停止墜落,頭往上啪地伸直,雙腳往上扭,脖子上的套索折斷了他的脖子。喬假設,他們原來的打算是要薩爾最後吊在他們面前,但有人錯估了繩子的長度,或者也可能是體重造成的效果。所以他們站在那兒,往下看著他的頭頂,而他的身體則懸吊在十樓和九樓之間。

但總之,左撇子的吊繩長度沒算錯。他被丟下來時沒叫,雙手沒綁,抓住了套索。他一臉放棄的表情,仿佛有人剛才告訴他一個秘密,這秘密他始終不想知道,但其實老早就猜到了。由於他用雙手減輕了繩索的壓力,所以他脖子沒斷。他落到他們面前時,就像被魔術師變出來似的。他上下彈了幾次,然後懸在那裏,搖晃著。他踢了窗戶,動作並不絕望或瘋狂,倒是出奇地精確又矯健,而且即使看到他們在看他,他臉上的表情也始終沒變。他一直緊抓著繩索,直到氣管軟骨折斷,舌頭吐出,垂蓋在下唇上。

喬看著生命從他身上緩緩流失,之後,忽然結束。生命的光像一只猶豫的鳥般離開了左撇子。但一旦離去,它就迅速高飛。喬唯一得到的安慰就是,左撇子的雙眼眨了幾下,最後終於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