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葉世儒鳥瞰著對面的樓房,那其中曾有他多年的住處,清一色四樓建築,綠色鐵皮加蓋。葉世儒從八樓高處往下望,更可見得那道路彎彎曲曲,毫無章法可言。比如他家附近那條主街,早上是菜市,算是筆直大道了,沿著主街每個巷弄都像細胞增生似的,進入一條蜿蜒的河。雙和城的居民適應力真強,那路怎麽繞怎麽彎怎麽忽寬忽窄,怎麽突然此路不通,大家都習以為常。新流行的鐵皮屋頂有磚紅色、黑色,最奇的是,還添了白色,就在他右手邊前方不遠處,認真算來是對面小巷穿過後再穿過一斜巷,巷口算過去第七間,從他這看見簡直像盒子裏收藏的模型屋那般清晰。新近改建的,不知會不會被鄰居檢舉?四樓五樓感覺是同一戶,鐵窗全拆,換上大片玻璃,頂樓更是四周只以玻璃圍住,屋前四面種樹。他曾以望遠鏡偷望,那白鐵皮屋頂底下可是廚房啊。一整間八坪大小,方方正正,清楚可見中央一大長桌,靠墻一整片新式廚具,想來是連烤箱都有的。偷窺那日,屋主正在宴客,八名客人,兩夫妻,桌上器皿精美,座椅都是設計款。

他看見那貌似男主人的男子,絕對不超過四十,身材高瘦結實,走向另一面墻,打開像冰箱的玻璃門,蹲低挑選了一會兒,他知道了,那是紅酒冰箱。

這是少數了。

多數居民,都像他們家那樣,三十坪公寓,樓梯狹窄,梯間簡陋,是水泥墻直接漆上油漆,三十五年老房子,壁癌處處。他出生就在那棟屋子,四樓,頂樓加蓋不是他們的,父親老實,以前人壞,占地似的,誰蓋誰拿去。他那老實的父親為何沒想過自己會老邁?當時就已經五十幾了啊,現在八十八歲拖著一雙關節退化的腿,爬上四樓要一小時。

後來他結婚,買的也是附近的公寓,新一點,二十年屋齡,貸款還有七成未繳。貸款沒還完就離婚了,嶽父出錢把屋子還清,給了他五十萬,算是結清。當初買房,也是嶽父出的頭期款,他無話可說。工作八年,沒攢下什麽,孩子兩個,因他失業,他也沒爭監護權。

老公寓鐵窗總是銹成紅褐色,手一碰觸就會沾染鐵銹。陽台逃生門的鑰匙不知誰家還找得到?有錢的人把屋子改裝,陽台外推,安上氣密窗。沒錢的,照例鎖在銹蝕鐵窗柵欄裏,過著三房兩廳的日子。屋子蓋得密集,巷弄窄,陽光只剩余暉。

巷弄總是暗暗的,兩邊停滿摩托車,也有那蠻橫的人,私家車路邊一擺,日久成了他的停車位。一樓住戶通常喜歡買些大盆栽,因著沒有騎樓的緣故,門口擺幾個盆栽也可以防止旁人停車,但窄窄門口這樣進出就更不便了。

地勢高低,台風一過就知道。家附近一條太平街,一點不太平,稍有威力的台風,甚至只是一場超過一小時的暴雨,就積水了。那街巷一樓都是店鋪,金紙店、西藥房、雜貨店,看不出賣些什麽的黑暗店鋪裏,邊角有個鎖匠,另一角有女人做修改衣服,想來是自己房子了,空間用得這樣奢侈。

公交車走大路左轉直走再右拐直上福和橋,不到十分鐘,兩分鐘下橋,已經是台北了。這十五分鐘的距離,改變了一切。

失業離婚之後,他獨自搬到摩天樓的套房做工作室,幫人組裝電腦,靠每月兩次花費一千元可有八張廣告張貼在電梯的布告欄,網絡上也做廣告,生意不惡。從鼠標賣到屏幕,從手機套賣到手機電池,3C產品他都熟稔。處理電腦中毒、無法開機、數據遺失、系統重灌到組裝電腦、維修網絡他樣樣都通。高中時代開始自己組裝,逛光華商場像逛自家廚房,進入職場系統工程師當了八年,做這個只是雕蟲小技,但智能型手機開始盛行,桌面電腦用的人少了,他開始上淘寶找貨,經營起網絡拍賣。一組紅米機搶購潮,他賺了不少,後來的愛瘋五六代他也做代購。套房沒附家具,樓層低噪音大,租金九千,他還是選了這間。屋裏堆滿他買的存貨,幾台電腦同時開著,有時客戶上門,他得把窗子打開散散煙味。一年內他胖了十公斤,有時客戶會被他的樣子嚇退,但他自認除了身形胖大,臉孔長得倒還斯文,他盡可能把胡須頭發都整理幹凈。他在這屋子自給自足,基本上不用出門也可以賺錢,什麽都用網絡買來,寄送物品就請貨運公司,以前還常出去買零件,後來做網拍,食物都買微波商品,大賣場可以宅配,漸漸不太出門。他身處的這棟摩天樓,是他最佳的藏身處,像動物的皮毛,或昆蟲的變身術,使他隱身在眾人之中。這一棟亟欲通天的樓,不知隱藏多少他這樣的個體戶,死在屋裏可能都沒人發現,至少同一樓層有個鄭小姐也做網拍、賣衣服,他幫她維修電腦,也是住套房,屋裏滿滿堆的都是衣服褲子。鄭小姐長得清秀,自己當網拍模特兒,他動念想過追求她,想說兩人惺惺相惜,後來才知道幫她送貨的快遞就是她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