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末(第4/5頁)

讀到這段李東林突然哭了起來,他不是主要關系人,對美寶的感情也沒有深到足以流淚,但,他感受到這整件事到現在突然除了悲傷,還可以顯現出其他意義。“愛一個人,即使在她死後也可以繼續。”謝保羅這個笨蛋如此寫著。李東林讀了這封信,感到安心許多,不必再擔心他會把車龍頭轉向橋墩尋死,或把自己封閉起來,到處流浪過生活。

後來的信件裏,謝保羅寫著想到台北看顏俊,也計劃把他接到台南去住。李東林跟謝保羅就這樣斷續通信,把大樓後續發生的事都告訴他。案發之後反而是阿布跟顏俊來往得密切,阿布也算是美寶的哥哥吧,有那樣的父母,誰還能照顧顏俊呢?阿布把幫美寶存在他那的錢都給了顏俊,小孟他們另外又介紹了附有工廠可以實習的養護中心。阿布咖啡收掉後,小孟跟阿布都不知去向,他們與顏俊的互動後續細節李東林不清楚。

發生捷運站那隨機殺人案,人們都嚇傻了,李東林那天就在捷運上,只是他搭的是橘線,完全沒關聯,可是,時間全部吻合。他從捷運車廂出來,在車站大廳晃蕩,然後離開捷運站,回到住處時,新聞正在播出呢,他媽問他:“你有搭捷運嗎?”她也知道他不可能搭藍線啊,但還是怕。李東林看完電視,覺得比一口氣看掉十集《犯罪心理》還心慌啊,這可是真的,讓整個美國匡提科的小組來分析看看,為什麽發生這種事?他們也會從他的童年、父母、小學,甚至幼兒園時受到的種種對待,他的鄰居、朋友、小學同學直到初戀情人全都過濾一遍,祖宗八代都要查出來。“怎麽發生的?”“為什麽?”“如何發生?”

誰知道為什麽?知道了為什麽,是否就可以抵消罪惡。理解犯罪人的心理過程,為的可能是寬慰還活著的人,然而,如果那就是根本的惡呢?像鐘美寶的繼父那樣的人,是否還可以用人性衡量?理解他的惡,能寬慰誰呢?李東林還在思考這些問題。顏永原這個男人,到底是因為愛,或者因為邪惡,而殺害美寶,這是個難解的謎。這樣的惡人心中是否有愛?他對美寶的執念算是一種愛意嗎?他是清醒或是瘋狂?對於這些,李東林都感到困惑,也感受到生命的悲哀。被愛未必是幸福的,美寶小姐那麽美麗,有這麽多人都說愛她,最後卻死於非命。他曾想過去探監,想寄聖經、佛經給顏永原,為的是告慰美寶,希望他願意懺悔,別再說那一套“美寶是魔鬼,她的美是引誘人犯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但他們不讓李東林去探監,說他不是關系人。

唯一可喜的是,不出門的吳明月小姐在三月中某一天開始出門了,李東林看著葉小姐帶她上下樓,說要陪吳小姐去鐘美寶的墓前上香。據說塔位是在金山某一座廟,當時引起很多注意,阿布跟吳小姐都出了錢幫忙辦後事。那天之後,簡直像做復健那樣,每天每天,葉小姐帶她上樓下樓,吳明月小姐真漂亮啊,但願上天有眼,保佑這個漂亮的女孩,讓她走出這棟傷心的樓。到五月,吳明月可以自己下樓了,偶爾來櫃台拿信,會跟李東林聊天,說美寶死後她決心要走出家門,美寶以前跟她約定好,等她可以出門,要跟她去環島,還要一起去日本。吳小姐說要實現美寶活著時的心願,首先得幫助顏俊脫離他父母,讓謝保羅不再愧疚。她說見過保羅之後,他們倆也常寫信,她問了很多保羅跟美寶的事,她想要有人跟她談談他們,真實生活裏的他們,問李東林有沒有看過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她希望美寶生前真正快樂過,她知道一定有的。

李東林回想過往,不知道美寶是否快樂過,他想起自己看過那畫面,只有一次而已,最後的那段日子,有天保羅沒班,在大廳等美寶,美寶下班後直接上樓,換了運動服下樓,他們一起走出門,保羅一臉害羞,反而是美寶比較自然,還跟大家打招呼,說他們要去河邊公園跑步。

李東林記得那天,天氣非常晴朗,在大廳看見他們一起出現,就知道他們在戀愛了,沒握手沒擁抱什麽都沒有,但有一種溫暖而放松的氣氛,好像他們已經是夫妻了一樣,兩人存在著默契,笑容甚至顯得神似。保羅穿著短褲球鞋,還穿著他那件保安夾克,樣子夠滑稽的,可是啊,他那張滄桑的臉,第一次顯得年輕。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事,美寶的新聞吵兩三個月媒體就沒報道了。捷運殺人,飛機失事,黑心油,對面超高級摩天樓落成,樓下健身房開張,年底選舉,到現在,世界好像都變了一輪了,大樓還是一樣熱鬧,人來人往,吞下所有秘密。大樓是最無情的,即使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她依然屹立不搖;大樓也是最包容的,即使你心碎神傷,她依然開著門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