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爾遜(第2/8頁)

寬闊的場地形狀很不規則,有許多大面積的凹進處。其中三四個最大的凹進處連成了運動場。場上地面平整,鋪了又細又硬的沙礫。我記得很清楚,運動場既沒有樹,也沒有長凳,裏面什麽也沒有。場子當然在屋後。屋前有一個小花圃,種著黃楊和其他灌木。可說真的,我們難得經過這神聖的地方——第一次進校或最後離校,或當父母親友來接我們回家過聖誕節或施洗約翰禮[4]時,我們才興高采烈地經過這地方。

那幢房子呵!——多麽古怪的一幢舊廈!——在我眼裏真是個名副其實的迷宮!它的不可理解的廂房一個連著一個地迂回曲折、蜿蜒無盡頭。隨時隨地你都難以分清自己是在樓上還是樓下。從這一間房子到另一間房子要上下三四梯。側面的套房數也數不清——想也想不到——一間套一間地無限循環,套來套去沒個完。我在那裏住了五年,可我從未能夠精確地弄清楚我和其他二十來個學生所住的睡房到底在哪個偏僻的角落裏。

教室是整幢房中最大的一間——我不禁認為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室又長又窄,低得可憐,哥特式尖狀窗戶,橡木天花板。在遠處陰森可怕的角落裏有一個八到十英尺見方的書齋,是我們校長布蘭斯比博士“上課時間”所用的私室,它建築結實,房門很大,老師不在時,我們寧可被罰死,也不願去開那個門。在教室其他角落,還有兩個同樣的像罐頭似的房子,雖然遠不及那扇門那樣使人敬而遠之,卻仍叫人十分畏懼。其中的一間是“古文[5]”教師的講壇,另一間則是“英語和數學”教師的講壇。房裏橫七豎八、雜亂無章地放著數不清的漆黑破舊的長凳和書桌,亂七八糟地堆著發黑的書。桌子、凳子和書早已面目全非。首字母、名字、奇形怪狀的人物和無數的刀痕,比比皆是。房間的一頭放著水桶,另一頭立著一面大鐘。

在這所古老書院的四面高墻內,我度過了我一生的第三個驅邪儀式[6],卻毫無枯燥煩悶感。我童年時想象豐富的大腦,根本不需要外界來占據或充實;校園生活固然單調乏味,但與我在成熟的青年時期的奢侈以及壯年時期的罪惡相比較,我從學校生活中所得到的快樂卻是無可比擬的。但我必須相信,我大腦最初的發育異乎尋常——甚至很極端。就常人而言,發生在幼年時期的一樁樁事情,在成年時期通常難以留下鮮明具體的印象。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影子——不規則的淡淡的記憶——對零星的歡樂和幻影般的辛酸的依稀模糊的回憶。可我卻不這樣。童年時,我一定像個男人樣,感覺到現在深烙在我記憶中的事情與迦太基[7]獎章上的題銘一樣鮮明、深刻、永難磨滅。

可實際上——以世俗觀看——沒什麽好回憶的!早晨夢醒起床,晚上聞鈴上床;默讀,背誦;階段性的半放假,漫步閑蕩;運動場上的對罵、嘻戲、搗鬼——這些,由於大腦早已淡忘的魔法作用,難免引出聳人聽聞的事件,豐富有趣的故事,無限變化的情感和振奮人心、動人心魄的刺激。“oh, le bon temps, qne ce siecledefer!”[8]

說實話,我熱情奔放卻性情專橫。很快,同學們便人人皆知我這一顯著特征了。在所有與我一般大的學生中,我自然而然地一步步占了上風。只有一個人除外,這個人就是那個雖不與我沾親帶故,卻與我同名同姓的學生;——與我同名同姓,這只是一種巧合,實際上毫不足為奇;因為雖然我出身豪門,我的姓名卻很普通,早在遠古時期就已成了平民百姓的共同財富。所以,在本文,我自稱做威廉・威爾遜——與真名實姓相差無幾的假名。按我們的校園術語說的“我們這夥人”,他們認為在全班,只有那個與我同名同姓的人,在學習上——在運動上和運動場上的對罵中,與我一試高低,才敢不聽我的指揮,不服從我的意志,才敢對我獨斷的發號施令橫加幹涉。唯有那童年時主宰其他低能同伴的專制,才是至高無上的絕對的專制。

威廉的不服,在我看來,最使我尷尬難堪;——我越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虛張聲勢要好好地刹他的威風,越感難堪。我甚至暗暗地有些怕他,不禁認為他與我是平手。他如此輕而易舉地取得了並駕齊驅的平手的地位,證明他才真正占了上風;因為為了不成為他的手下敗將,我不得不堅持不懈地奮力抗爭。但是,他占我上風——甚至與我並駕齊驅——這事實際上只有我一人知道;我們的夥計們,不知何故,居然視而不見,似乎沒有半點疑心。他與我比試,他不服,尤其是他肆無忌憚、頑固不化地破壞我的意圖,這些他都幹得實在巧妙而隱蔽。我有一種激發自己向上的熱情,一種使我得以取勝於人的雄心。而他似乎缺少這些。他與我作對,可能只是被一種想挫敗我、使我吃驚、使我受辱的沖動願望所驅使;我禁不住詫異、謙卑而慍怒地注意到,他傷害我,侮辱我,與我針鋒相對,竟還摻雜有一種叫人難以接受的虛偽的“親熱”。我認為,是因為他自高自大,儼然以保護人的身份自居的低級神氣,才導致了他這種特別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