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爾遜(第3/8頁)

也許正是威爾遜的舉止中這一親熱的成份,加上我們同名同姓,又同一天入校,因此在學校高年級同學中流傳著我們是兄弟的說法。他們倒不會對低年級同學的事去認真調查。我在上文中早已說過,威爾遜與我的家庭一點也不沾親帶故。但是,如果我們是兄弟,肯定是雙胞胎;因為,離開布蘭斯比博士書院以後,我偶然得知,這個與我同名同姓的人,生於1813年1月19日——簡直無巧不成書,那天剛好也是我自己的出生日。

說來也怪,盡管威爾遜和我較量,使我坐立不安,他的對抗精神叫我實在難以忍受,但是我卻對他全然恨不起來,不用說,我們幾乎天天吵架,雖然我當眾取勝了,他卻千方百計地使我感到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我的驕傲,他的名副其實的尊嚴,總使我們保持在“泛泛之交”的水平上,而我們的性情又有許多共同點,於是在我心底喚起了一種感情,這種感情也僅僅因為我們雙方的地位懸殊而難以發展為友誼。我對他的感情確實難以解釋,甚至無法描述。各種錯綜復雜的感情揉和在一起,怎麽也說不清——一種使性子的敵視,卻還不能說是仇恨,有幾分敬意,更多的是尊敬,還有難言的畏懼和無窮無盡的好奇感,使我如坐針氈。在道德家看來,沒有必要補上一句,說威爾遜和我自己是一對拆不散的好友。

無疑,我們兩人之間存在一種微妙關系。我不失時機地攻擊他,明槍暗箭,無所不用。我逗弄取笑他時,冷嘲熱諷,只是為了取樂,沒想到卻刺痛了他的心。但我絕無與他誓不兩立之意。我盡管用盡心機,難免有失,甚至經過精心策劃,也不能百戰不殆;因為與我同名同姓的人一向嚴肅寡言,從不裝腔作勢,別人開玩笑講挖苦話,也講不到他頭上,我只能找到他一個弱點。可不到窮途末路,無計可施,沒有人會去鉆他這一空子的——我發現我這個對手的弱點在他的咽喉部。可能由於先天多病所致,他無論如何也擡不高嗓音。他的聲音就像悄悄話。他的這一缺陷,是個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好空子。然而我鉆這個空子,卻只占到可憐的一點便宜。

威爾遜對我的報復形式,不乏其招數;他有一種行之非常有用的花招,使我大傷腦筋。瑣碎小事,往往也能使我提心吊膽。他無論多麽聰明絕頂,也不應該對此了如指掌呀。對這個問題,我一直無從解答。可他發現了這一招,便經常性地使用這一招。我對我這庸俗不堪的姓深惡痛絕。凡是不是平民的人都這樣。我一聽到這姓名,就如膿灌耳。我進校的那天,另一個威廉・威爾遜也來到學校。他也取這個名字,對此我非常氣惱,倍加憎惡這個名字。一個陌生人竟然也取這個名字,就是因為他,害得這名字要喊上兩遍。他會經常出現在我面前。正是由於這個討厭的巧合,他所關心的事,他在學校的日常作業,勢必與我自己的搞混。

我和我的對手在精神和肉體上宛如一人,在我心中由此產生的那份煩惱,也就隨情況的變化愈加強烈。當時我還沒有發現我們同歲這樣一個顯著事實;但是我知道我們個頭一樣高,外貌體態驚人地相似。當我聽到高年級中流傳說我們有親戚關系時,我肺都快氣炸了。總而言之,再也沒有什麽比提到他和我在思想、外貌、身份上樣樣相似更使我焦躁不安了(盡管我千方百計地掩飾這種不安)。但是實際上,我毫無理由相信,人們曾經以此作為話題來議論,他們甚至看都沒看到,只不過提到我與威爾遜有親戚關系罷了。這些,顯然威爾遜自己也看到了,只是跟我一樣沒有說出來。但是,他在這種情況下可能發現這使人惱怒不堪的事,就像我說過的一樣,這只能說明他的眼光不同尋常地敏銳。

他模仿我的言談舉止,簡直到了盡善盡美的程度,他這一角色扮演得可真絕。我的服飾,不難仿制,可我的步態和儀表他模仿起來也毫不費力,而且恰如其分;盡管他有天生的缺陷,甚至連我的嗓音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我聲音洪亮,他當然沒法模仿,可他的音調卻跟我的一模一樣;他奇特的悄悄話,變成了我自己的回聲。

我這個巧奪天工的精湛的肖像(把它叫做漫畫,不公道。)使我多麽煩惱,我現在不敢形容,但有一點我可以聊以自慰——他模仿我,實際上只有我一個人看到,我也只消忍受我同名同姓的人得意的微笑和不可思議的冷笑。他為使我內心產生了預期效果而感到心滿意足,好像他對帶給我的刺痛暗自高興似的。他機智而成功的努力,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博得大家的掌聲,可他卻很有個性地對此不屑一顧。學校當真沒有察覺到他的企圖,沒有看到他已達到目的,而跟他一起嘲笑我?這真是一個謎。為此我提心吊膽地琢磨了好幾個月,也不得其解。也許他模仿的水平高超,不易露出破綻;或者更可能是因為模仿我的人神氣活現,不拘形式(在畫中愚蠢的人只看得見形式),只將我的精神面貌暴露無遺,讓我思考,使我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