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人(第2/3頁)

夜深了,我對人群的興趣愈加濃郁;人群的總的特性有了重大的改變(比較溫和的特性隨著秩序井然的人群的漸漸走散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粗魯,各種罪惡和醜行卻傾巢而出了),煤汽燈微弱的光線起初與殘陽抗爭著,現在終於取得優勢,給街上每一物品都塗上一層明亮卻不規則的光澤。四周漆黑卻很壯觀——很有點德爾圖良[6]的風味。

我就著燈光的雜亂效果探查著每個行人的臉龐;光線的照射在窗前忽閃忽現,只允許我在每張臉上瞥一眼,但即便是短暫的一瞥,我奇特的腦袋瓜都可以從中讀懂歷史的滄桑。

我將眉毛貼在玻璃上,聚精會神地細細審視這群人,突然出現一張臉(是一個衰弱的老人的臉,可能六十五或七十歲)——這張臉馬上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它有一種絕無僅有的奇特表情,我從未見過類似的表情。我清楚地記得看見這張臉時的第一個反應是,如果雷茲看到了,他會放棄他所畫的魔鬼化身而萬分喜歡這張臉。最初仔細審視這群人時,我盡力去分析其中的寓意,腦子裏滿是迷迷糊糊,似是而非的概念,想起無邊的智力,想起告誡,想起吝嗇、貪婪、冷酷、邪惡、嗜血,想到勝利、歡樂、驚恐萬狀,想到熱情,想到萬般無奈的絕望。我感到特別刺激、驚訝和著迷,自言自語道:“他的內心記載了多麽瘋狂的歷史!”我渴望看到這個人——深入了解他。我匆匆穿上大衣,抓起帽子和手杖,推開人群,朝那人走的方向奔去。他已看不見蹤影。我費了好些周折才看到他,我靠近他,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後,以免引起他的注意。

我現在有機會仔細觀察這個人了。他身材矮小、精瘦,顯然非常虛弱。他的衣服總的說又臟又破;但當他不時地走近、走在明亮的路燈下時,我看見他穿著亞麻衣服,雖然臟,質地卻很好;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釘有密密紐扣的寬大齊膝的舊男外衣中,我看見了鉆石和短劍。這些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我決定跟著這個陌生人,不管他走到哪兒。

天完全黑了,潮濕的濃霧懸在城市上空,不久便下起了滂沱大雨。天氣的驟變在人群中產生了奇異效果,他們頓時混亂起來,被雨傘的世界所淹沒。增加了十倍的搖晃、推撞和哼哼嗡嗡聲。我並不把雨當回事,依然激動不已,濕漉漉的雨珠使我內心有一種冒險的快感。我將手帕綁在嘴上繼續跟著他。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老人沿著主幹道走,顯得很吃力;我擔心看不見他,便緊挨著他的肘部走,他從未回過頭看我。不久他便走到一個十字路口,這裏雖然擁擠,但沒有他走過的主幹道那樣人多。這時他的舉止顯然有所變化。他比以前走的更慢,更少遇到障礙——他漫無目標地一遍又一遍地過街;依然很擠,他每這樣走一次,我就得緊緊跟著。這條街又窄又長,他走了近一個小時,路人漸漸散去,像我中午在公園的百老匯大街見到的那樣——倫敦的人口與人們常去的美國都市的人口有天壤之別。轉過第二道拐,我們便進入一個廣場,那裏燈火輝煌,充滿生機。這個老人又恢復了他剛才的儀態。他的下頜垂在胸前,緊鎖著雙眉,兩眼在遇見的人身上亂轉。他繼續不懈地匆匆趕路。但我驚奇地發現,他圍著廣場轉一圈後又回過身沿著老路走。更使我吃驚的是,他反復走同一條路已好多次。有一次他突然轉彎時,我險些被他發現。

就這樣走著,又過了一個小時,最後,路上只有幾個匆匆過客。雨下得很大;天氣變得陰涼;人們都在返家。這位漫遊者顯得很有些煩悶,側身走進了一條人煙更少的小街。這條街約有四分之一英裏長,他——走上這條街便腳下生風,很難想象這把年紀的人還有如此活力,要跟上他得花很大力氣。幾分鐘就過了這條街,我們走進了繁忙的大市場,這地方他似乎很熟悉,他又像最初所見的那樣漫無目的地在蜂擁的商人中間擠來擠去。

在大約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裏,我必須非常小心才能看見他而又不引起他的注意。幸好我穿了雙橡膠套鞋,可以不弄出一點響聲,他從未看到我在注意他。他走進一個又一個的商店,茫然地胡亂瞅著商品,什麽也沒買,也一聲未吭。他的這番舉動實在令我費解,我下定決心不探個究竟,滿足我對他的好奇心,決不罷休。

鐘樓洪亮的鐘聲敲了十一下,市場上的人們很快散去。一個店員打烊時撞了一下老人,我馬上看見他渾身一顫,慌慌張張地拐進一條街,緊張地環顧一下四周,飛也似地跑過許多彎曲無人的巷道,最後再一次出現在寬闊的主幹道上,並朝著D賓館的那條街走去。這條街已與剛才不一樣,雖然煤汽燈光依然明亮,但是雨下得非常大,幾乎沒有一個人。老人臉色蒼白,悶悶不樂地在曾經擁擠嘈雜的馬路上走了幾步,然後長嘆一聲,朝河邊走去,鉆過幾條迂回的小道後,看見一個大劇場。劇場快關門了,觀眾從門口擁出。我看見老人加入人群時喘息著,似乎喘不過氣來;我想他臉上的極度痛苦可能有所減輕。他的頭再次垂在胸前,像剛看到他時一樣。我注意到他選擇了觀眾散去很多的路走——但是,總而言之,我對他的難以捉摸的行為迷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