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葬(第4/6頁)

這種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陰郁的夢幻,多得不可勝數。我要選錄的則是其中獨一無二的一例。一日我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其持續時間和深度都超出一般的強直性昏睡。突然,一只冰涼的手放到了我的前額上,一個不耐煩的、喋喋不休的聲音在我耳邊悄悄地說:“起來!”

我直身坐起。周圍一片黑暗。剛才那個喚醒我的人壓根兒不見影子。我既想不起何時昏睡過去的,也不知此刻置身何處。我仍舊紋絲不動,努力想要集中思想。這當兒那只冰冷的手兇狠地抓住了我的手腕,粗魯無禮地搖著它,那個喋喋不休的聲音又說道:

“起來!沒聽見我叫你起來嗎”

“誰?”我問道,“你是誰?”

“在我所居住的這個地方,我無名無姓。”那個聲音不勝悲哀地答道,“我是人,但也是鬼,我冷酷無情而又慈悲哀憫。你覺得我在發抖吧——黑夜永無盡頭,我一說話牙齒就打顫,但這不是因為夜晚寒冷所致。不過這恐怖太叫人受不了了。你何以能安然入睡?那些揪心搗肺的哭嚎攪得我無法安寧。我是不能忍受這一片悲景了。起來!跟我到外面的黑暗中去!讓我為你打開那些墳墓,那是多麽叫人悲傷的奇觀啊!——看哪!”

我看著;那個看不見的仍然抓住我手腕的人,突然打開了全人類的墳墓,枯骨在每個墳墓裏閃著昏弱的磷光;於是,我看到了墓穴的最深處,在那裏,裹著屍衣的屍體,帶著痛苦的神情,在黑暗中淒慘她睡著了。可是,啊呀!真正睡著的沒有幾個,成千上萬的人根本沒睡著;他們在有氣無力地掙紮,只見一片令人痛斷肝腸的騷動。從無數地獄的深處,傳來一陣屍衣的淒涼的簌簌聲。我看見許多看似已經安息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改變了原先被埋葬時采取的僵硬而不舒適的姿勢。當我一邊看時,那個聲音又對我說:

“真是——哦,真是慘不忍睹喲!”——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回話,那影子就放了我的手,磷光熄滅,墳墓突然猛地被關上了。墳墓外喧響起一陣絕望的哭聲,那個聲音又哭著說:“真是——哦,天啦,真是慘不忍睹喲!”

諸如此類的荒誕的幻覺,一到夜晚就出現在我面前。那種毛骨悚然的滋味,在我醒著的時候也久久不散,弄得我的神經極度衰弱,使我終日遭受恐怖的啄食。我不敢騎馬、步行,或是享受任何離開家人的運動。事實上,我不敢脫離周圍那些知道我易患倔強昏迷症的人,否則,一旦舊病復發,病情還未得到確診,我就會被送進墳墓。即使是至親好友,對他們的關心和盡職我也不信任。我害怕哪一次昏睡得比平時更長,他們就可能被迫信了別人的勸誘,認為我是不會蘇醒的了。我甚至這麽擔心:因為我添了太多的麻煩,說不定哪次,他們會樂意以發作拖延太久作借口,來將我了卻幹凈。盡管他們作了最鄭重的承諾來盡力消除我的疑慮,但都是白搭,我堅持要他們指天誓日:不到爛得體無完膚,無法繼續保存,任何情況下他們都決不能埋我。然而,即便那樣,我的致命的恐怖還是害得我聽不進一點道理,也不接受任何安慰。我苦心經營了五花八門的防備設施。別的不說,我將家裏的地窖修改了一番,以便能從裏面迅速地打開。一支長水平儀遠遠地伸到墳墓裏,只要上面有極小的一點壓力,就會導致鐵門突然朝裏打開。為了通風透光,還作了一些專門布置。盛食物和水的方便容器,就放在專為收容我而準備的棺材附近。這副棺材鋪墊得又暖又軟,棺蓋根據拱門原理造型,另外裝有彈簧,這麽個設計,身體最微小的一點動作都足以掀開它。除開這一切,墓頂上還吊有一個大鐘,鐘的拉繩打算從棺材上的一個洞眼裏穿過,然後系在屍體的一只手上,可是,哎呀!用這種辦法來和一個人的命運作對又有何用?即使機關算盡,萬無一失,也不能使一個命定要經歷這些大苦大難的倒黴蛋,免於活埋的掙紮。

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終於來臨。像以前屢次出現過的情形一樣,這當兒,我發現自己從渾然無知中浮出來了,對生存漸漸有了微弱而模糊的感覺。——好慢啊,慢得像是烏龜爬行一樣,曙色朦朧,晨光暗淡,心靈的白晝緩緩啟明了。麻木、冷漠。痛苦也罷,不適也罷,我都不太感覺得到。沒有憂慮,沒有希望,也沒有行動。過了好一陣,這時,耳鳴開始了;接著,又過了更長的一段時間,四肢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然後是一陣仿佛永恒不變的悅人的寂靜;這期間,各種復蘇的感覺競相進入意識;接著重又陷入短暫的虛無之中;突然我又蘇醒過來。終於,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緊接著像是遭了電擊一般,一種致命而又模糊的恐懼感,猛地向我襲來。血液頓時從太陽穴直湧向心臟。事不宜遲,當務之急是要努力思考,頭等大事是要拼命回憶。好,成功了,盡管只是部分的,稍縱即逝。我的記憶力開始管用了,我多少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我覺得眼下我不是從平時的睡眠中醒來的,記起自己一直犯有倔強昏睡症。此刻,像是一股海浪沖來,我那顆發抖的心,終於被那個猙獰可怕的險怪——那個時時處處都在作祟的妖魔般的念頭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