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2/5頁)

斯特萊克繞到副駕駛座位。羅賓知道不能主動提供幫助。她可以感覺到斯特萊克在自己周圍設定了一片禁區,似乎在無聲地拒絕所有幫助和同情,但是羅賓擔心他靠自己的力量沒法順利坐進車裏。斯特萊克把雙拐扔到後座上,搖搖晃晃地站立片刻,然後,展示出羅賓從未見過的膂力,輕松地把自己送進車裏。

羅賓趕緊鉆回到座位上,關上車門,系好安全帶,把車倒出停車位。斯特萊克先發制人地拒絕了她的關切,這如同一堵墻橫在他倆之間,使她在同情之外又添一絲怨恨,他竟然在這麽小的程度上都不能接受她。她什麽時候對他大驚小怪,或像媽媽一樣過度關心他?她最多不過是遞給他撲熱息痛片……斯特萊克知道自己不可理喻,但意識到這點後他更加惱怒。早上醒來,膝蓋又紅又腫,疼得要命,顯然硬把假肢裝上是一種愚蠢的行為。他被迫像個小孩子一樣背著身子走下金屬樓梯。拄著雙拐穿過查令十字街結冰的路面時,那寥寥幾個冒著零度以下的嚴寒、一大早摸黑出來的路人都盯著他看。他真心不想回到這種狀態,可是有什麽辦法呢,都是因為一時疏忽,忘記了他不像夢裏的斯特萊克一樣,是個四肢健全的人。

至少,羅賓開車技術不錯,斯特萊克注意到了。他妹妹露西開起車來注意力不集中,很不靠譜。夏洛特開她那輛雷克薩斯時總是給斯特萊克帶來身體上的痛楚:極速闖紅燈,駛入單行線,抽煙,打手機,經常差點撞上自行車和剛剛停好的車打開的車門……自從“北歐海盜”在那條黃土路上、在他身邊爆炸之後,斯特萊克就發現他坐別人開的車很不自在,除非那人是專業司機。

良久的沉默之後,羅賓說:

“背包裏有咖啡。”

“什麽?”

“背包裏——有個旅行小瓶。我想如果沒必要的話我們就不停車了。還有餅幹。”

雨刷器刮過片片雪花。

“你真是神了!”斯特萊克說,他的矜持土崩瓦解。他沒有吃早飯:試圖安裝假肢卻沒有成功,找一根別針把褲腿別起來,翻出雙拐,掙紮著走下樓梯,這些花了他雙倍的時間。羅賓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斯特萊克給自己倒了咖啡,吃了幾塊酥餅,饑餓感減輕後,他越來越欣賞羅賓駕馭這輛陌生車子的嫻熟技術了。

“馬修開的什麽車?”車子駛上波士頓莊園高架橋時,斯特萊克問道。

“沒開車,”羅賓說,“我們在倫敦沒買車。”

“噢,不需要。”斯特萊克說,暗自想道,如果付給羅賓她應得的工資,他們或許就能買得起車了。

“那麽,你打算問丹尼爾·查德什麽呢?”羅賓問。

“許多問題呢,”斯特萊克說,一邊撣掉黑色西服上的餅幹屑,“首先,他是不是跟奎因吵過架,如果吵過,是為什麽而吵。我想不明白奎因——雖然他明顯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為什麽要去攻擊一個掌握著他的生計大權、並有錢把他告得翻不了身的人呢。”

斯特萊克嚼了一會兒酥餅,咽下去後說道:

“除非傑瑞·瓦德格拉夫說得對,奎因寫這本書時真的精神崩潰了,把他認為造成他書賣不好的每個人都狂轟濫炸一番。”

羅賓前一天在斯特萊克跟伊麗莎白·塔塞爾一起吃午飯時讀完了《家蠶》,此刻她說:

“對於一個精神崩潰的人來說,這書寫得也太條理分明了吧?”

“語法可能沒問題,但我相信許多人都會認為書中的內容過於瘋狂了。”

“他的另外幾本書也差不多是這樣。”

“別的都不像《家蠶》這樣不可理喻,”斯特萊克說,“《霍巴特的罪惡》和《巴爾紮克兄弟》都是有情節的。”

“這本書也有情節。”

“是嗎?也許,家蠶的徒步旅行只是為了能把對那些人的誹謗攻擊串起來?”

經過希斯羅機場的出口時,雪下得又大又密,他們談論著小說裏各種光怪陸離的內容,為那些跳躍的邏輯、荒謬的思路而發笑。高速公路兩邊的樹木看上去就像被灑了好幾噸糖霜。

“也許奎因是晚生了四百年,”斯特萊克說,一邊繼續吃著酥餅,“伊麗莎白·塔塞爾告訴我,有一部詹姆斯一世時期的復仇劇,描寫一具裝扮成女人的中了毒的骨架。大概是有人與之性交,然後死了。這有點像白鬼筆準備去——”

“別說了。”羅賓似笑非笑地說,打了個寒戰。

可是斯特萊克打住話頭不是因為羅賓的抗議,也不是因為反感厭惡。他說話時潛意識深處有什麽東西忽地一閃。有人告訴過他……有人曾經說過……可是記憶像一道惱人的銀光,一閃而過,如同一只小鯉魚嗖的鉆進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