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媒花(第3/10頁)

“不用管我。”

“也不用管我。”

我不想吃母親做的東西。從高中畢業離開家開始,我就決定再也不吃母親做的飯菜。

姐姐輕聲嘆了口氣,望向窗外。從窗簾的縫隙能看到外面無聲降下的雨滴。雖然剛剛過了中午,天卻烏黑一片。

“息肉什麽的,不會錯了吧?”

“雖然精密檢查是明天,但是大夫都說了。”

“就是因為是在精密檢查之前說的,所以才有可能錯。”

“不要咬文嚼字。”

姐姐瞪了我一眼,然後仿佛自己也為此而吃了一驚一樣,嘴唇緊閉數秒之後又緩緩展開,露出一個模棱兩可的微笑。

“據說息肉現在基本上都能通過內視鏡手術摘除,摘除後不會留下傷口。”

雨似乎下大了,窗外傳來電視裏風沙特效般的聲音。

“亮也二十三了啊。”

“時間過得快吧。”

“我當年給你的儲錢罐還留著嗎?”

“當然了。”

——假的。

每次過生日就想起那個儲錢罐,是因為它已經不在了。在姐姐將它給我的第二天,在朋友家戲耍了大家一頓之後,我把儲錢罐放在箱子裏走上黃昏的歸途。路上,為了躲開前面沖來的一輛自行車,箱子撞上了自動售貨機的一角,發出令人生厭的聲音。——那之後很長時間,我都沒有打開那個箱子。我不想知道自己弄壞了姐姐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害怕、傷心——就將箱子直接放進了櫃子裏。每當姐姐問起,我就撒謊說我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繼續存錢。最後打開那個箱子是我上了三年級之後。儲錢罐碎成三大塊,箱子的底部散落著陶器的粉屑。至今我還鮮明地記得當時我坐在櫃子前,擺弄著碎片,一會兒復合一會兒分開,感覺鼻子裏一陣酸。

“亮,下雨天開車一定要小心哦。”

“知道啦。我可是職業的。”

不知為何,姐姐眯著眼在笑。

03

和母親的關系徹底破裂是因為父親的病。

母親從前就不是很開朗的人,只是從早到晚在店裏的廚房扭動著稍胖的身子,默默地做著熟食塞到塑料盒裏。不經常笑,總是像在暗處讀著很小的字一樣的眼神,說話時嘴裏像嚼著什麽東西似的讓人聽不清。從小,這樣的母親就讓我很生氣,很是羨慕同學家裏開朗、苗條的母親。可是母親畢竟還是母親,也說不上有多厭惡,就算再怎麽羨慕別人,也不會想到要是能換一下就好了之類的,只是單純地對自己的母親懷有不滿。不滿她的不開朗;不滿她那短粗的身材;不滿過生日時不給我買蛋糕。將這些不滿變成厭惡並不能怪我,而是要怪母親的變化。她要是沒有變化,我也不會由單純的不滿升級為厭惡。

父親的病是胰腺癌。

據說病因至今不明——早期很難發現,擴散速度也很快,所以被稱為“癌中王者”。父親將他那些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知識講給我聽。

——所以說啊,我身體裏住著王哦——

像這樣苦中作樂的父親實在是太可憐,太可憐了,我和姐姐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總是緊握著手。雖然父親表面逞強,但是癌細胞擴散的效果明顯。皮膚幹燥,頭發脫落,手指和腳趾間長出奇怪的黑斑。平日裏盤腿或者赤裸著上身在榻榻米上小睡的父親現在穿著淺色的睡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不服氣似的盯著白色的天花板,看起來無限哀傷,而目睹這一情景的我們更是無比難過。

所以我更加痛恨母親。

我知道父親和母親結婚並不是因為愛情,是在父親人院的時候。父親的死期近在眼前,母親卻為之一變,簡直像是換了個人般充滿活力。她不去探望父親,而是高高興興地掌管副食店,和顧客談笑風生,對一些下流笑話也報以下流的回答。在店裏看到這樣的母親,我的胸中總是會泛起一股黑色的東西。母親將做好的副食遞給客人看起來都像是對父親的背叛。

確實,父親有不好的一面。頑固倔強,剛愎自用,對母親的態度很蠻橫。喝了酒就大聲地唱東京養樂多燕子隊的應援歌,然後在榻榻米上讓鼾聲響徹房間。早餐要是沒有香腸就會發怒。現在想起來,讓做妻子很受不了的地方有很多,但是對於我和姐姐來說,他還是無可替代的父親。

我憎恨母親的變化。討厭母親。甚至覺得父親的病就來自於母親。就是因為母親對父親沒有愛情,才會說不清道不明地對父親的身體構成影響,最終導致癌症。

青春期開始後,又在這樣的感情上澆了一把油。連之前無話不說的姐姐,我也不再什麽都對她和盤托出。每天都一個人郁悶不已,發著無名怒火。

姐姐放學後也不和同學玩了,而是到店裏幫忙。之前的羽毛球社團也放棄了,不分節假日地幫著忙。周三是店裏的休息日,但那一天還要幫忙打掃廚房和進貨。中學畢業,高中畢業,直到去了國立的大學,姐姐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姐姐長得並不差,卻一直沒有男朋友,只是翻看著朋友去海外旅行回來的照片簿,仿佛自己也在其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