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準經典小說的《漫長的告別》

村上春樹

身為名作家的錢德勒

最初讀到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是在高中時期。確切的時間記不清了(當時一下子讀了太多書,記憶有些混淆),只記得好像是十六歲或十七歲前後。那以後的四十多年間,我一有機會就拿起這本書,重新讀一讀。最早讀的是日語版的(清水俊二譯),能夠閱讀英語書籍後,就開始閱讀原文。再後來就隨當時的心情翻翻日語版,或閱讀原文。有時從頭到尾通讀,有時隨意翻開一頁選擇部分閱讀。就像一會兒從遠處眺望一幅大油畫,一會兒走到近處觀察細節。因此,有關這部小說的每個細節,我都記得很清楚。

那麽,為什麽我會一遍又一遍反復閱讀《漫長的告別》這部小說呢?或許反過來能說得更清楚些。為什麽我反復閱讀了這麽多次,還是讀不膩這部小說呢?

首先可以舉出的一個理由是文章的優美。錢德勒獨特的豁達文風,毫無疑問,在這部《漫長的告別》中達到了頂峰。最初閱讀這部小說時,我著實對這種文風的不同一般感到驚訝,不由得驚嘆,竟然還有這種東西。錢德勒的文字在某種意義上是極其個人化、具有獨創性的,屬於其他任何人都無法模仿的那一類。有許多人試圖模仿錢德勒的文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有,他死後也有,但都沒能模仿到位。從這種意義上說,他的存在之於文學界或許就像查理·帕克(1)之於爵士樂界。借用這種語法是可以的。或者說,這種語法現在成為了一種重要的公共財產。但是,沒有人能夠將這種文風的核心創作出來。因為它始終是種純粹的、屬於獨立的個人的財產。可以(大概地)將文章抄下來。但抄下來的幾乎總是會失去原有的生命力。

錢德勒在創作《漫長的告別》時好像對自己的寫作水平也相當自負。他在給文學代理的信件中坦率地寫道:

不管怎樣,在現在這個階段,我能寫出心裏所想,只要我想寫,就能完美地寫出來……用被人模仿和剽竊的文風繼續寫下去。從某個時候開始,模仿我的人寫的東西使得我自己反而更像個模仿者。於是,我不得不繼續努力到達誰都不能追趕上來的境地。

那麽,錢德勒的文風究竟優秀在何處?其獨創性達到了何種高度?

純文學女作家喬伊斯·卡羅·奧茨(2)的文筆之精妙舉世公認。她曾這樣評價錢德勒的作品:

錢德勒的行文,其生動流暢達到了無我之境。我們驚喜地意識到,在我們面前的不僅僅是個講故事的人,而且是一個有獨特文體風格的、有遠見的作家。

喬伊斯·卡羅·奧茨的話準確地表述了錢德勒文風的魅力(一個側面)。許多小說家有意或無意地描述自我意識,或者試圖用各種各樣的手法來描繪自我意識和外界的關系。這就是所謂的“近代文學”的基本構成。我們有種傾向,依據文學作品表述(具體地或抽象地)人類自我的活動狀況的有效程度來判斷其價值。但是,錢德勒不是這樣。文筆雖然極其生動流暢,他卻好像幾乎從未想過去描繪人類的自我意識。這就是奧茨所說的“其生動流暢達到了無我之境”的意思吧。她的表述在那樣的語境中是相當準確的。

那麽,錢德勒以如此生動流暢的文筆描繪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世界?用一句話來表達,就是通過敘述者菲利普·馬洛的視線所截取的世界的景象。那是極其恰當的截取;即便敘述十分生動詳盡,卻幾乎不涉及截取的過程。菲利普·馬洛也許對其中多數景象表達了某種個人的意見,或者說表現出某種個人的反應,但是,他的那種意見或反應,在我們眼中,並不一定就和他的自我意識的真實情況直接關聯。

不是說他的意見和反應完全沒有反映出他的自我意識。完全不反映自我的意見和反應(應該)是不存在的。而且自我的意見自然有其一貫性。菲利普·馬洛通過準確詳盡地固持自己那種意見和反應的具體表象,通過格式化地、唯美地維持那種一貫性,使得我們對他是否將自我的真實情況巧妙地隱匿在了別的地方這一點的懷疑徹底模糊,但又難以消除。究其原因,所謂的一貫性始終不過是自我的一個功能。而且,通過準確詳盡地固持自己的文風,這一點會與(看起來)試圖將自己的肉體悄悄隱匿在別處的作者雷蒙德·錢德勒那令人難以理解的姿態完全吻合。我甚至想到了這些。

我們首先對這些東西產生了深刻的印象。那種克服了自我的堅定,那種徹底的一貫性,甚至令人感動。通過菲利普·馬洛的視線,世界被一幀一幀地截取下來。各種各樣的景象呈現,形形色色的人物登場,種種事物在此現身。馬洛幾乎是表情不變、神情淡然地通過了這一片現象之海。我們翻動書頁,透過馬洛的眼睛眺望世界的運動。而且很多情況下,我們是主動靠近他的觀點。因為,那觀點雖然顯得有幾分古怪、多余、誇張和矛盾,但卻有著不可思議的強烈說服力。歸納起來就是,錢德勒的文字巧妙,視角一貫,有種古怪的(這樣表述有點奇怪)普遍性。